这个青年撑着伞有条不紊地走过来。
风雨太大,他却牢牢把着伞,在咆哮杂乱的环境里像一幅静止的画。
待他走进,陈见借保安亭下的灯看清了他的脸。
对方有一双让她很熟悉的细眼,熟悉到看一眼,就让她想起唐弈。
青年的下巴有一块很明显的烫疤,面积大概有一块指甲盖大小。他虽然在笑,嘴角却下垂,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郁气和刻薄,还有虚伪的斯文。
唐涣慢条斯理地收了伞,捋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雨珠。
马路对侧有车灯亮着,他应该是要走,但看见了李霭才下来。
李霭不太想和唐涣有过多交流,他皱眉看了眼没有丝毫减小的雨势,要撑开伞,若无其事对陈见道:“走吧,我和你一起进去。”
唐涣直接上前一步拦住他。
“霭哥,我好歹是冒着雨下来和你打招呼,你应都不应我,有点太不礼貌了吧。”
李霭打开伞,侧眼看他:“别一口一个哥的叫,我看见你就膈应,你也不用自作多情地下车和我打什么招呼。”
他的口气几乎算得上有点恶劣,半点面子都没留给对方。
旁边还有一个陌生人在,唐涣飞快磨了一下后槽牙。
但他认识李霭这么多年,太知道怎么刺激李霭了。
于是唐涣作势也再撑起伞,语气仍然温和。
“哦,既然这样,我就不在这讨你嫌了。”
他的眼神钻进李霭伞下,像是条胜利的毒蛇。
“反正我是来看看唐弈过得好不好的,看过也该回去了。”
陈见一皱眉,没来得及思考更多,这边李霭已经撇下伞,单手拎起唐涣的衣领了。
唐涣早知道李霭会有这个动作。
他比李霭矮上许多,不得已踮起脚,脖子上青筋都爆了出来,衬衫扣子也在地上滚了两颗。
挑衅到对方的痛快一下被这样不体面的对峙冲散,李霭用了力气,把唐涣逼得话都说不出来。
后面的保安亭灯早暗了下去,空调风机的声音掺杂着雨声,远远压过了这场拉扯。
陈见看这个激怒者最高的快意点,居然是激怒对手之前。
李霭动手的动作熟练得像这个场景发生了数十次,他却仍有狼狈的挣扎和强行克制的颤抖恐惧。
陈见没有上去拉架,她淡淡道:“算了,霭哥。他很害怕,把别人招过来就不好了。”
李霭松开手嗤笑一声,“怂货。”
唐涣退后几步,伸手攥着自己崩开的衣服。
害怕和紧张在他眼里翻涌了几圈,他强迫自己挺直腰:“是又怎么样?你不是这么多回了,照样会被我激怒?”
李霭捡回伞,打在陈见头上,看着唐涣后面冒雨从车上跑过来的人,“揍你是因为我不做圣母,有些话你出口了,我就得给你一拳头的代价。”
他沉着眼:“我警告你,别再来找唐弈。”
然后头也不回地和陈见走了。
陈见回头看了一眼。
跑过来的两个人是一副保镖的装束,但他们只是站在唐涣身边讲了几句话,唐涣就弯着腰像是在做解释,又捡起伞跟上对方。
她回头跟上李霭的脚步。
两人一直没说话。
到了银杏东路,满街金黄的银杏叶渐渐落下,昭示着这场雨即将停止。
李霭吐了一口气,对陈见笑了一声:“抱歉,我刚才那样很难堪吧。”
陈见没多说什么,问他:“要抽根烟吗?”
李霭又笑了一声,很顺手地把伞递给陈见,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烟和打火机。
他点上火,安静地吸了两口,才继续说话。
“刚刚那个,叫唐涣。”
李霭语气随意。
陈见记下了这个名字,等着他说下去。
李霭:“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斐约还有唐弈,从小就是邻居?”
他捻了捻手里的烟:“唐弈的妈妈,是他父亲养在小别墅里的女人。”
陈见脚步一顿。
李霭:“我们和唐弈第一次见面,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唐弈应该才五岁,像个小鸡仔。”
李霭和斐约两家的家长是很多年的朋友,李霭性格野,又是哥哥,成天带着斐约到处捣乱。
有一天,旁边的小别墅来了主人,从外面看有一片很漂亮的花园。李霭就想带着斐约进去玩,那个栅栏虽然不宽,但是钻他们进去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拉着斐约,正要钻进去,就看见新主人和她的儿子到了花园。
李霭:“他妈妈要唐弈去花圃中央摘一朵花下来,花圃砌的砖很高,唐弈被抱上去以后,摘了花自己下不来。”
女主人没有理会小儿子的求助,拿起水管,哼着歌悠悠哉哉地浇起了花。
另一个稚嫩的声音尖叫:“你怎么还不把花给妈妈!妈妈会生气的!”
听到这句话的唐弈明显害怕了,他犹豫了一下,闭着眼跳下来。
李霭:“花圃下面早就有人故意摆着石头。”
他指间夹着烟比划了一下,大约有半个足球大:“唐弈从上面跳下来,不止把腿摔折了,头也磕破了。”
唐弈摔下来以后,女人更高兴了。她顾不上小儿子的伤,连忙道:“快去给你爸爸打电话,让他过来看看我们!”
陈见沉默着,等着李霭的下文。
然后李霭仿佛是被回忆逗笑了,“我那时候太难管,家长老师轮番告诉我别什么地方都跑,万一被人贩子捉了胳膊和腿都保不住。”
他年纪不大,想象力很广,看到这一幕,一心认定这摔下去的小孩不是这家人亲生的。
恰好小区里巡逻的保安开车过来,他就冲过去大喊:“保安叔叔,这里有人贩子!”
一边的斐约本来看他没动作,钻起栏杆自娱自乐起来。
保安看见这一栋里这么多孩子,还有正钻出来的斐约,更觉得他们两个是跑出来的,当即拿手机报了警。
陈见忍不住笑了。
李霭两指夹着烟:“挺搞笑的吧。后面事情都弄清楚以后,被我爸妈提溜到唐弈家里道歉。”
但他那时就知道,唐弈应该是家里不受宠的孩子。
小孩都有同理心,更何况还是个比自己小的弟弟。
李霭:“之后,我和斐约经常带着家长过去敲门。有时候唐弈被他妈妈用一样的方法弄伤了,我就逃跑进去带他溜出来。”
他没具体说唐弈妈妈用了什么方法。
有很多,电视里、书里那些老套的、恶毒的,唐弈都经历过。
唐弈小时候很瘦,现在也是。
因为他不怎么吃东西。
他妈妈曾经在他的饭里搀过消毒水,送去医院以后如愿见到了她孩子的父亲。
唐弈跟着他们时不怎么说话,但每次只要李霭去找,他一定会来。
李霭沉浸在自己解救唐弈的“英雄情节”里,从来没意识到唐弈就是溜了出来,迟早也得回去,然后遭受更残忍的对待。
一直到斐约再大一点,他比李霭更细心,发现了以后就会借父母的名义去敲门。虽然会出现被拒绝的情况,但总比偷跑出来的结果好。
雨停了。
银杏摇摇欲坠地在树干之上舞动,地上已经是一条斑驳的金黄色地毯。
陈见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唐弈还是没有消息。
路过一个垃圾桶,李霭掐了烟。
“等到……唐弈初中的时候,他爸爸过来想把孩子接到自己那去——他法律上婚姻伴侣生下的孩子意外死亡,这个伴侣没有再生育的意愿,同意他接一个孩子回来。”
陈见问他:“唐弈没回去。”
李霭微低头:“对,他没回去。”
“他父亲属意的孩子其实是他,但是开车过来接人那天,唐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说什么都不愿意走。”
“他父亲不缺这一个孩子,连问都没问就放弃他了。”
李霭看着陈见:“陈见,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
“人的生长环境,尤其是幼时,会有尤为深远的影响。”
“很少有人可以破开环境的影响,坚韧地往一颗健康、挺拔的树的方向生长,以一己之力把枯萎的土地变成新的森林。”
“唐弈就不行。”
李霭的视线飘在泛黄的路灯下,叹了一口气:“他太容易受影响了。”
因为被自己的妈妈哄骗着喂下消毒水,哪怕到现在,他都不能安安心心地吃一顿饭。
陈见轻声问:“谁和他说了什么?”
李霭:“有人告诉他,他的父亲需要一个优秀、聪明的孩子,但是他,很差劲。”
李霭想着,自嘲地笑了笑。
“人就是这样。”
“像我,唐涣的低级把戏玩了无数遍,我还是会被他激怒。”
“唐弈呢,太容易受某些特定人的影响。”
“你也看出来了,他在画画上很有天赋。高中的时候,有个长辈想送他去学画画,他本来都要去的,结果被人刺激了两句,说什么都不肯再画。”
李霭:“他其实不是甘心堕落的人。”
“有人在这一方面否定他,他就在文化课上拼命念。结果,还是出事了。”
他没有细说,只道:“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斐约留了个心眼,才发现唐弈根本没填志愿。”
“我和斐约偷拍了他的准考证,在最后时间段帮他填了几个,守在电脑前面等通道关闭。”
就怕这小子发现了乱来。
陈见听了以后笑了两声。
“霭哥,你的英雄主义还挺持久的。”
李霭听了一愣,接着也笑起来。
“谁知道呢,可能欠他的吧。”
陈见微微敛起笑,回到刚才的话题:“被接回去的孩子应该过得很不好。”
李霭眼中的暗色一闪而过:“因为小孩看的童话故事也有现实的基础,捣乱的坏孩子永远得不到父亲的金苹果。”
陈见点头。
得不到金苹果、却跟着父亲的孩子明显受到更多轻视和白眼,他想回头去看一看自己留在森林的兄弟,如果看见对方过得好、走向幸福,怎么可能甘心?
所以他更要像一缕烟、一条毒蛇,想方设法破坏另一个人的生活。
哪怕只是无关痛痒地恶心对方一下。
宿舍楼出现在眼前。
陈见和斐约道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唐涣是他的谁?”
斐约说,唐涣是他的哥哥,同父同母的哥哥。
金苹果是我瞎编的~晚上好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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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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