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杀意

在杨氏父子一行人浩浩荡荡赶往摄政王府之时燕迟绪正在面见他爹燕甫忻的班底旧臣——俗称燕氏的铁杆。

不得不说历经了八年打压和排斥还能存活下来的人总有一股像野草一样的韧劲,当然首先也要忽视那如草一样绿的官服才对。

见了一下午形形色色的人燕迟绪自顾自斟了一杯茶,他手指微抵着额角神情有些倦怠,看着杯中茶汤清亮,雪芽的芽叶在热气里慢慢舒卷。

就在此时宽敞的大殿里响起一道干练的声音:“既然如此陛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掉萧询夺权亲政。”

燕迟绪的视线不由得回望过去,这个向来以死板、不知变通出名的大臣毫不避讳的说出他心中所想,燕迟绪先是一愣而后笑着的替芮箐也斟了一杯茶反问:“哦?且听卿言。”

芮箐一口干了元齐递了的茶汤还没开始说话就被身边的一名员外郎冲上来骂道:“芮箐你这个满脑蠹虫的蠢吏劝陛下杀萧询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当今朝堂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已经形成了一个诡异的三角平衡,由燕迟绪代表的君权和杨建文等六家为首的文官代表以及压制军权的摄政王萧询。

这种诡异的三角平衡导致所有人都不能轻举妄动,即便是燕迟绪也不能。

几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和芮箐几人指着鼻子吵作一团。不知道什么时候谁先动的手,大殿里朝笏乱飞、鸡飞狗跳的同时还追着燕迟绪裁定。

“哎呦,陛下小心。”

陛石阶下的战况已经升级到了燕迟绪这,燕迟绪快速低下头躲过砸过来的物件。

场下乱象不由得让燕迟绪觉得他爹燕甫忻真是一个玩遍平衡的奇才,短短几息的功夫这草台班子还没派上用场就已经分崩离析,裂成了好几派。

当然其中最扎眼的还数躲着闲吃茶悠哉的年轻男子,燕迟绪气笑了指着那人问道:“这谁?”

元齐护在燕迟绪身前弓身低声说道:“这是先皇给陛下留下的四位顾命大臣之一,御史大夫谢韫。”

“御史大夫?”

按理说几位顾命大臣燕迟绪应该很熟才是,只不过这位除了名字之外他却是连面都没见过。

就在他转着手上的櫟玉思考的时候,元齐上前解释道:“这位谢大人平日多病,陛下曾下旨体恤臣下让谢大人安心修养不要被案牍劳神。”

案牍劳神?

燕迟绪重新将目光放在了谢韫的身上,此时他穿了一身绯红色的官袍满面红光地坐在席位上饮着茶水,一点病态未现的样子让燕迟绪不由得扭头反道:“这便是平日多病的人?”

瞧着比他还要壮实。

“这.....”

面若春风、红光满面的,这怎么看也不像生病的模样。

元齐结结巴巴打马虎眼的时候,燕迟绪心下了然勾了勾唇道:“芮箐提议此事孤心中实在难以裁定,既然如此诸卿且先退下吧。”

传旨太监尖细的声音传遍整个大殿,原本还揪着头发扯着胡须的大臣也止了动作,瞪着眼冷哼出声而后顺着太监的指引走到燕迟绪面前行礼慢慢退下。

谢韫见状也一同上前朝燕迟绪行礼正待转身离开的时候,上首探过一道视线。

燕迟绪的目光微敛叫停道:“谢卿且慢,孤有事同你单独说。”

谢韫的目光慢慢打量上眼前的这位少年天子,笑了笑坦然迎了上去。

心里不禁觉得他们这位面白心黑的陛下还是当真有意思的紧,若不是紧要的事情自己帮他一把也无不可。

———

不多时文华殿便袅起了一缕清香,燕迟绪跪坐在水纹簟席上与谢韫相对而坐。

窗牖惊风,迎面扑来的沉香和安息香混合的味道让谢韫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么浓重的香味显然是超过它原本该有的剂量。

思虑间燕迟绪做了个手势邀声道:“谢卿可愿与孤手谈一局。”

南庆的风尚、习俗很受前朝的影响,当代的士族最喜手谈与斗茶,当然早些年男子还有簪花的习俗被萧询给禁了。

谢韫以为小皇帝将他留下应是有话要说,落子时难免将目光分落在燕迟绪身上,一时间开局的棋势不由得落了下乘。

待到他发现颓势尽显的时候便立马回了防换得片刻喘息的功夫,随后借力而追。接连吃下、逼退燕迟绪的数颗黑子才彻底转了局势。

连元齐这种臭篓子都不由得惊呼这一招挽大厦之将倾确实妙极,燕迟绪的围攻还没成局便被破了。

“嘶。”

燕迟绪倒吸一口气,良久才回过目光望向眼前的人意味深长道:“父皇给孤指的顾命大臣也担得起孤称呼为先生了。”

“原本以为先生会和其他卿家一样顾忌着孤年纪小处处让棋,没想到这场孤能够和先生畅畅快快的斗棋实在痛快。”

“陛下近来的棋风倒显急躁。”

事以密成言以泄败,古往今来能让人一眼就看穿意图的本身就不是一件好事。燕迟绪的棋是邓帙教的,这个向来以守为主的师父竟教出了这样莽莽撞撞的学生。

一如这些日子朝堂上的布局和动荡。

太过锋利也太过直白。

谢韫迎上燕迟绪的目光语气难得染上些许真心:“陛下,棋子本身并无对错,只因立场才分黑白。阴阳焉有平衡,何况朝堂?”

说着又叮嘱道:“陛下要万分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为君者当坐观局势最忌顾当下而轻全盘。”

不可置否谢韫说的话确实是燕迟绪这数年来听过最真挚且无遮掩的话了,但谢韫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因素就是时间。

时间是最容易滋生野心和变数的东西。

有些权力和利禄一旦放出去再想收回本身就是一件血刃相见的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就是这个道理。

杨建文是这样,萧询也是如此。

那他谢韫呢?数十年的规避杨建文的锋芒却始终不曾退居庙宇之下,那他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身份呢?

燕迟绪只是静静的望着谢韫没说话,即便是他敢等下去,萧询和杨建文他们会留给他转圜的机会吗?

两人说话的功夫,燕迟绪瞥了一眼自外殿慌慌忙忙赶紧来的黄门。

又将视线放回棋局上说道:“有什么事尽管说吧,先生又不是外人。”

那黄门一脸焦急欲言又止地接道:“太傅公子今日将病重的太傅抬去了萧府......”

黄门怕脏了燕迟绪的耳朵有些难以启齿只是重复道:“太傅他....他...”

燕迟绪摆摆手接着落下一子便开口打断示意黄门说下去:“难道萧询将他怎么了?”

谢韫落子的动作瞬间一滞就看见那黄门觑着身旁使眼色的大太监颤着唇迅速低下头,话音吞了又吞地接道:“太傅...太傅还没见到摄政王便已当街溲溺俱下了。”

“哦?”

燕迟绪抬头看了黄门一眼自顾自说道:“许是摄政王的凶名太过大噪,太傅又尚在病中.....失仪的事情孤倒也能理解。可惜孤也在病中无法亲至,元齐你来替孤去看望太傅。”

说完又接到:“孤与谢卿棋局胜负未明,其余人且先退下。”

杨建文仅剩不多用来遮羞的操守恐怕这次要被这位年幼的皇帝给戳了个光,直到谢韫感受到额上浸出的汗渍才发现原本不声不响的小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他也拉进了这个局中。

燕迟绪也自然注意到了谢韫的神态,他默默追上一子仍未出声,聪明人本就不用过多的去解释。

吃了一个多小时的憋总算松下一口气,燕迟绪扯了扯唇突然笑出声:“孤解此局,先生可有指点?”

谢韫的目光终于从棋盘上移到坐在面前的少年脸上,三月天的京城还余寒芒,此时他套了件单层的宝蓝色斗篷,冕冠束发,微颤的鸦羽半掩着那双如墨点漆的眸子,唇色却是苍白一片。

谢韫突然想起了一个词——慧极必伤。

谢韫自以为这半生自己藏得足够好,懂得激流勇进也知众人皆醉我独醒时湍流而退,却不想直到此刻他彻彻底底成了一个笑话。

于是他注视着燕迟绪揭穿哑谜道:“陛下是问我棋局何解还是朝局何解?”

燕迟绪垂下羽睫,手指在桌上轻轻画了一个‘萧’字问道:“此字何解?”

“呵。”

谢韫冷笑出声一时间不知道这位陛下是考验他呢还是同他猜字谜呢?

他从棋盅里抓了一把棋子撒落棋盘,白珠如急雨,落了满盘。燕迟绪回过神就见到谢韫如墨的眸子风雨如涌,他言:“陛下意欲先夺兵权,再剔除六姓这个附骨之虫,心意既决。又何必问死人何解?”

“先生也想这样解?”

谢韫并未直面回答这句话闻言莞尔道:“若是陛下懵懂无谋,臣本不该说这些。只是陛下自及冠起所遇所做已无法独善其身了。”

从前日萧询带着剑杀进宣明殿的时候这一切便没了回头路。

燕迟绪脸色愈加苍白回想起八年前的那场宫变时,血水如斗满地血肉翻涌,蹚着血腥气一步一步逼近到他眼前的萧询。

冷眸灼灼让他无可躲避。

燕迟绪垂下目光只是这刻的杀意再无可避,从第一眼遇见之时他对萧询便动了杀心。

谢韫的声音如鼓槌般在燕迟绪心头震动:“陛下若是想杀萧询,光是靠调赵佑闵进京分权还远远不够。斩草仍需除根,燕涿之地才是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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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门行
连载中凛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