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庭深几许(四)

陆柍觉着,梁书烟大约是生心病了,上一刻嘴角还挂着笑,下一刻泪水便划过脸颊,比长陵的天气还要变幻莫测,待众人发现时,她只说风大伤眼,吹得院角的树呼呼作响,吹得她泪流满面。

可惜,陆柍不是大夫,不知该如何医心病,只能为其递上手帕,而后视若无睹般继续口中的咀嚼。事实上,她对梁书烟的关切都是假的,她只是个想偷验状的小贼,等中元一过,便要去书房盗取验状。

她先前在梁府迷路也是假的。她生来便有极好的方向感,曾在风雪中走了整个日夜找到出口,原先山崖下的小道被厚如棉被的积雪覆盖,可她仍旧能辨别方向,循着正确的路出去。梁府的路她走了不过一遍,便已能知晓所有院落的方位。

梁书烟的翠芳阁坐落于西边,梁大人的晓风楼则是同翠芳阁隔着一湖池水相望,两处间并无桥梁直连,而需绕行小径,过了梁夫人的翠微轩,摆放祖宗牌位的宗祠,方能见到晓风楼的后墙,如何进去,如何出来,又该如何混淆众人视听,她心中已有一套法子。

但这都是后话,所谓成事,须得集齐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梁夫人与梁大人并不在府上,这是天时,她能知晓府中地势,这是地利,但她还差一个人和,而这人和,就看梁小姐同那些丫鬟是否配合了。

她向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望去,只见一曲江雁划过天空,向南飞去,又见雏鸟扑棱翅膀,欲上九天,大约她是那只不自量力的雏鸟,妄想同大乾最高的刑案府相对,想着追赶大雁。

待云霞漫天之际,她将三盏莲灯整齐地摆放于地,然后依次点燃蜡烛。近处是十里莲灯,远处是潭阶寺顶映光,总而,今夜万家灯火是不比元夜少的,逝去的人同活着的人同样在欢庆节日。流溪河里漂浮的莲灯已然不少,仿佛地上的银河载着星子,长长的一条灯带,满载亲人的思念,蔓延十里,向着远方飘去。

河畔皆是三两亲朋相伴,唯陆柍一人,风吹草动,孤影摇晃。她已有十年未回江陵,不知晓那个将自己和陆林卖掉的老木匠是否还活着,权当当自己已无家人,孤身一人,倒是了无牵挂,一身轻松。

她蹲落河畔,将手中提灯一盏一盏放入河中,待其平稳渡到河心,随着前方千万盏灯缓慢移动,她才站起身来。

这三盏灯,一盏是陆林的,一盏是陆柍早逝的阿娘的,还有一盏是梁书烟给梁老大人的。

一旁的老妪同她讲道,今夜之灯唤作相思灯,是万万不能翻的,若是翻去,要莫放灯之人心不灵,要莫便是取灯之人不愿接收家中悲信,这才施法绊住相思灯。陆柍便双眼紧盯河灯,唯恐其翻去。可惜此间河道狭窄,容不得这许多灯,稍不留神,梁书烟的莲灯被挤去流石处,上下颠倒。

陆柍受人之托,不好任其相思灯倒着飘走,便在地上寻了一根颇长的枯枝,然后弓腰去捞。但这灯不断流动,她只得沿着河岸一边行走一边试图用枯枝勾起莲灯上的竹篾,为了精准,她整个人压得低,双脚也如螃蟹横走,落在前来放灯的徐季安眼中莫名有些可爱,他不由得弯起嘴角。

顷刻间,陆柍已将相思灯捞起,但因长久弓腰,腰背有些酸痛,只好搀着腰往上走。

“阿姐,你快瞧,那位公子长得好生俊俏,发丝如瀑,眉眼如画,风吹衣动,便是蹲在那,也能瞧出其身量不凡,浑身透着一丝清冷,真真是如天上的谪仙一般!”

陆柍听闻此般赞誉,心生好奇,便也随着姐妹二人的目光看去,想要见识谪仙一般的人物。眸子一定,便见徐季安半蹲在河畔,一手托起衣袖,一只手将灯推出,昏黄灯光映在其脸上,一半光亮一半阴影,显得那张俊美的脸有些柔和。

陆柍轻笑,果真是谪仙……

似是察觉到身后人的目光,徐季安竟将头扭过,对上陆柍的视线,打趣道:“陆姑娘是在看灯还是在看我?”

陆柍听见此话,双颊倏然涌上血色,立刻将目光倾斜,有些心虚道:“看灯,大人放了四盏灯。”

四盏灯皆是掐丝琉璃灯,五彩斑斓,在一堆暖黄烛灯中显得尤为不同,任谁都能快速数出。陆柍说得斩钉截铁,一口咬定没有偷看自己,徐季安低低地笑,倒也没有揭穿她,毕竟这也不是头一回的事。

他见陆柍手中提着一盏湿漉漉的灯,惋惜道:“这灯制作精良,可惜了……”

陆柍低头看了眼糊成一团的灯,不知他是如何看出这灯制作精良,只道:“大人,不妨事的,河堤处处有佬倌人卖灯,我再去买一盏便是。”

只是这灯中的字,她得替梁小姐写过了。

突然,她似乎想起什么,抬脚走向徐季安,并将怀中的平安符取出,递给对方道:“大人屡次相助,陆柍感激不尽,但因身份微弱,无法报恩,只能在心中为大人祈福,愿大人身体康健,步步高升。这平安符乃是我去潭阶寺所求,能够祈福辟邪,还望大人收下。”

两人站于斜坡上,陆柍站在高处,徐季安刚好与之平视,他向其伸去手掌,待一张带有余温的符纸轻轻放于手上,他随之合住手,任由符纸的温度继续攀升。

他觉着今夜的风有些冷,但内心却温暖如春。

徐季安静地看着陆柍的眼睛,其间揽括万千灯光,星辉璀璨,比四年前添了几分沉稳,但又如四年前一般笑眼盈盈。

他神情有几分动容,轻言道:“多谢……”

这声“多谢”,是为感激符纸相赠,也是感激救命之恩。

他按下心中的情绪,不再看向少女,而是向着河灯望去。那四盏河灯,是他的四位挚友,亦是他毕生的心结。殿试前,他们共同住在同文会馆,彻夜学习,殿试后,他们共为太子属官,谈论国事,五人本该仕途大好,一片光明,但所有的一切都在永嘉二十一年戛然而止。

永嘉二十一年,禾稷淹死在冰盖下,兰阙被一箭穿心,李云回被侍卫背叛,沈临松吊死在树上。而徐季安命大,没有摔死在悬崖,活着挺到江陵。四人中,只有兰阙之事被刑部定为谋杀,至于其余三人,刑部尚书在奏折中写道,禾稷乃是意外事故,李云回乃是自作自受,沈临松则是畏罪自杀。

至于由谁谋杀,为何出意外,有何罪名,刑部皆是不提,任由此事翻篇而过,先时还有朝中官员暗中感慨,为其鸣不平,但随着皇上将几人革去官职,便再也无人敢提及此事,就如被世人遗忘的贞贤太子一般,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毫无回转余地。而后新太子上任,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皇位之争,众人忙着站队自保,更不可能记得此事。

但徐季安记得,记得真真切切,醒着也罢,梦里也罢,脑海中不断闪过几人的笑容,他甚至觉得自己也该同他们一起死去,而不是一人面对所有,面对这个早已浑浊不堪的朝堂。

禾稷曾对他讲,上天既然留一个人活下,必是还有他未完成之使命。于是在江陵的第一个冬天,禾稷的手下周钰之同冯子骏找到了他,二人带来禾稷的信件,以及禾稷死时的线索。周钰之愤然哭到,徐大人,还请您为我家大人报仇!

可是,他该去向谁报仇呢?是将他们卷入皇位之争的阁老大臣,是痛下狠手铲除异己的皇子太孙,还是纵容这一切发生的龙椅之上的冷漠帝王呢?若是皇帝要他们死,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徐季安去长陵参加会试前,先生曾同他讲过,晏儿,为师不阻拦你入仕,只是你这一旦成为官员,伴君如伴虎,不仅肩上担子变重,就连头上也时刻悬着一把刀,你可要考虑清楚。那时他年少轻狂,自以为定能位居高官,为国贡献,毅然决然地去了长陵。

可直到朋友去世,而自己却无处鸣冤,他才切身体会到先生的言语,他对着先生的牌位痛哭,哭到不能自已,随即起了谋逆之心:竟然朝廷容不下他们五人,他便要颠覆这个朝廷,若是皇帝要他们死,他便将自己所学的君臣之道尽数抛弃,改立新君。

成,他是相国首辅,败,他是乱臣贼子。

徐季安轻笑低头,他虽是乱臣贼子,但却不想恩将仇报,让自己的恩人陷入危险。手中的平安符早已浸湿汗水,徐季安将其抚平,待风吹干,又小心翼翼地放入胸中。身旁的陆柍已然抬脚去了灯笼架旁,对着佬倌人手指一盏琉璃莲灯,笑语盈盈。

陆柍倒出自己银袋中的最后几枚铜钱,面露为难地看了一眼钱,随即眼睛一闭,伸手递给老者。她又取出原先莲灯中的字条,慢慢展开,想要誊在新的纸上。原先纸张上的墨字已被河水搅得墨汁四散,她辨识许久,才缓缓读出读出几字:

阿爹,带烟儿走……

陆柍愣愣地看着纸条,良久,确定自己没有认错。她回想起近日种种怪异,将脑海中所有关于梁书烟的回忆串联起来,得出了一个结论。

登时,她惊讶地抬头,想要在人群中寻找徐季安的身影。隔着十几个人,徐季安最后看了眼河中之灯,然后欲转身离去。陆柍赶忙提裙向他跑去,每一步都落在深草泥泞中,但却异常平稳。她拉住了徐季安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人,可否载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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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郁雾山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