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庭深几许(五)

夜晚的西坊行人稀少,月亮高悬枝头,云雾朦胧,显得静谧。西坊的府邸大门皆是紧闭,但从各府内飘出袅袅香火渗透在街上的每一个角落,以至整条街上都能闻到祭奠亡灵的气息。

有马车自东边而来,马踏青砖,发出哒哒脆响,又划过长街,引动风声作响,待近了,能听到执鞭人一声长吁,劲马由此停下。马车内伸出一只纤细却粗糙的手,一位面带急色的姑娘随即从车上下来,向着梁府大门前的侍卫走来。

陆柍向侍卫出示春兰给自己的腰牌,随后狂奔进府,耳边风在呼啸,鼻尖香火气息萦绕,眼前一片白蒙蒙,只能辨认出长廊处有几盏灯在缓慢移动。

待过了假山,陆柍正欲向前走,却瞧见阿十蹲在地上,往火盆里放纸钱,她霎时顿住脚步,轻拍阿十的肩膀,却吓得小丫鬟一阵尖叫。

“陆…陆先生怎么来了”,待看清来人,阿十结巴地说道。

“我来取一东西。小姐托我在流溪河中帮她放莲灯,可莲灯中的字条不见了,想来落在梁府,我便来取。”

陆柍整张脸都因为剧烈跑动而涨得通红,说话也一顿一顿,呼气同吸气快速交替着。

“可是小姐已经睡下了…”阿十为难地看着她。

陆柍也顾不上这么多,拉着阿十便往翠芳阁走去,一边走一边为满头雾水的阿十解释道:“河边的老妪说,莲灯中没有纸条便是心不诚,流不到忘川的,你家小姐对此事颇为重视,想来不想让这般事发生。你且动作小些,去小姐房内寻找一番,说不定就落在我先前藏身的角落里。”

阿十手中还留有一些纸钱,这是小姐嘱咐自己替老爷烧的,她细细思考陆柍的话,觉着有道理,小姐这般思念老爷,定是不愿见莲灯到不了忘川。

随即,阿十对着陆柍点头,然后动作仿若羽毛般轻柔,缓缓地将门打开,脑袋先进了门,身子正要进去,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杵在原地。

身旁的陆柍也透过门缝看去,屋内灯火昏暗,地上织金的波斯地毯本是橙黄橘绿色,此刻却染上了一大片牡丹红,透着难闻的血腥味,往上看去,梁书烟的手仍在流血,身子斜倚在塌上,头耷拉下来,面上没有一丝血色。

见此情景,陆柍快速推门而进,拿出身上备好的纱布为其止血,又伸手去探寻梁书烟鼻尖的气息,好在尚有一丝气息飘出。她顿时松了口气,回头对着瘫坐于地的阿十轻唤,快去寻个大夫。

她先前跟着慧觉学了些应急的伤口处理法子,可终归是比不上大夫。

不多时,阿十哭着出去,阿九则是捂嘴进来,但她比阿十镇静许多,走到梁书烟身旁才开始落泪。陆柍见梁书烟手上的血慢慢止住,便挪开位置,让阿九好生照顾。

她看了眼哭得悲恸的阿九,心下五味陈杂,但没再打扰旁人,而是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走廊同来时一般被烟雾笼罩,陆柍来时跑得快,可眼下的脚底却似衔着一块铁,显得颇为沉重,步履缓慢。若不是今日见着梁书烟的字条,只怕明日梁府便要高悬白灯,灵堂哀悼了。

这样一来,她的计划也随之泡汤,真是天算不如人算,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叹了口气,幽幽地跨过门槛。

待下了台阶,她正要往长干街走去,却突然被人拽到暗处,一时眼前眩晕。陆柍立刻拔下头上的发簪,正要刺下去,手却被人抓住,眼前人也清晰起来,是对着自己龇牙咧嘴笑的千夜,将她那颗紧张地快要跳出来的心又塞了回去。

“千侍卫怎么还未走?”她下马车时分明让徐大人先行。

“眼下天黑,又是鬼节,我家大人说不好留您一个弱女子在街上独自行走。”千夜双目看着陆柍手中的发簪,松手笑道。若不是他反应快,还真要被这“弱女子”所伤。

陆柍将簪子插回头上,对着千夜讪笑:“大人现在何处?”

千夜对她道,姑娘随我来,便领着陆柍往一条小巷走去,小巷极窄,不过是两户人家的缝隙,一次仅容许两人通行。不知走了多久,低下的青石板路变成黄泥路,他们在草上行了片刻,便看见一辆马车在巷子出口等着。

马车内,徐季安听见脚步声,便将窗帘卷起,对着来人道:“陆姑娘可是将人救下了?”

陆柍眸子闪过一丝惊讶,末了点头,她虽未同徐大人道出自己深夜前来梁府的缘由,但徐大人心细如发,一眼便看穿了自己。

徐季安闻言神色平静如水,月光洒在其脸上,眼里多了几分陆柍看不懂的情绪,只听他淡淡道:“陆姑娘,倘若梁小姐早已痛苦不堪,早已病魂归西,今日是想着解脱,你却拦了她的往生之路,这该如何呢?”

梁府几代良臣,在京百年而不倒,历经三朝而不落,算得上京中贵族。这样的贵族人家最是看重门庭名望,梁小姐因病弱而受人诟病,若是自杀的消息传出,梁府的名声怕是会因此受损,就连正同梁府议亲的宁国公府都会因此难堪。她今日能够做出这般举动,定是下了颇大决心,一心求死。

陆柍闻言一时语塞,她救梁小姐是为了继续自己的计划,也是不想这样好的人突然逝去,并未思考过此。

良久,方才抬头对上徐季安的视线,郑重道:“大人,我并非想改他人命数,只是这世道求死容易求生难,若是她一心想死,总有意满之日。可若她今日只是一时冲动,我总不好冷眼旁观,见死不救。”

“何况,我今日是救人,总比害人是好的……”她直直对上徐季安的眼睛,不明白他为何这般问自己,她见过太多想要活下去却不能如意之人,陆林是,她从前在沈府的友人亦是,她们都同自己讲,人之性命是可贵的,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是以,陆林死后,她没有哭闹着想要一同离去,而是努力活着寻找真相,即便那是很难很难的事,但她还活着,就是有希望的。

“陆姑娘想的不错,是我过于悲观,凡事都往坏的一面想。”

徐季安垂下眼眸,言语中颇有几分自嘲,也不再看陆柍,任由风吹动他的发带,向着陆柍拂去。

于是,陆柍又闻见了他身上的淡淡茶香,昔归茶,她特意去茶馆问的。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能与大乾的官员谈论这般话题,也没有想过二人的着重点会是如此不同。也是,他们本就不是同类人,一个是掌人生死的天上明月,一个是努力存活的地上蝼蚁,怎么会想到一处呢?

徐季安顺着发带望向陆柍,淡淡道:“但是,有时自己所谓的救人在他人看来也许是害人,陆姑娘觉得呢?”

她眉头微蹙,语气含着不服气:“徐大人不是梁小姐,怎么会知晓她是何想法呢?”

“我不知晓,陆姑娘亦不知晓。”

对方回得不冷不热。

陆柍看着那张被帘影遮住一半的脸,那分明是一张极其雅俊温和的脸,却透着冬月的冰寒冷气,不似初见时的慈悲面相,也不似雨夜共乘马车时的温文尔雅,便是同方才河边的温和之人,都有极大出入,陆柍觉得现在的徐季安陌生极了。

她被堵得哑口无言,开始思考从前温和的徐大人是否是假象。

眼前人见她这般神情,并未继续此话题,他望了眼被乌云遮住的月光,询问道:“姑娘不妨先上马车?”

陆柍脑中思绪混乱,肢体动作也颇显抗拒:“多谢大人,只是草民身份低微,不便与您共乘,先前是草民越界,好在事不过三,还望大人不要计较。”

徐季安闻言轻笑,没再坚持,而是将窗帘放下,只淡淡吩咐吩咐千夜动身。

千夜闻言觉着惊讶,眼神在两人间反复跳脱,直到里间的人又重复方才之话,他才对陆柍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然后坐上车辙,架马而去。

马车内,徐季安手握佛珠,一下一下转动,待佛珠转动之声被长干主街的热闹声盖住,他方才波澜的内心才渐渐平静。

待马车哒哒声音清晰入耳,便是到了安静的东柳巷,竹影已然在门前恭候。待徐季安下了马车,竹影快步走到其身旁,用仅两人可听的声音道:“大人,云为跟在陆姑娘身后,说是一路平安,大约一刻钟便能回东柳巷。”

徐季安轻轻点头,没说什么,而是径直入了书房。竹影见他神色寡淡,推搡正要去安放马车的千夜稍后去泡茶,自己则是抬脚跟上,前头人的步子极快,他只好小跑起来。

眼见徐季安将要跨入书房,却突然停住脚步,转身面向自己,他赶忙顿住脚步,询问道:“大人,眼下夜深,明日还需上朝,您不如早些休息?”

“竹影,你有话不妨直说?”

竹影被看穿心思,干咳笑了几声。他方才在暗处目睹大人和陆姑娘的一番言辞,心中留下许多疑问。

大人在沈府第一次见到陆姑娘便救下她,随后让慧觉安排陆姑娘住在东柳巷八号,分明是对陆姑娘上心,想要报答陆姑娘恩情。可今日大人为何要对恩人这般冷脸呢?

他心中虽是这般想,但到嘴的话还是变了。

“我……我想着大人今日疲惫,现在是否要去准备热水沐浴?”

徐季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随后温声道:“我自己会准备,你早些休息便是。”

又思及方才在暗中偷看自己之人,忧心地向竹影解释道:“我今日冷脸相对陆柍,是不想她同我们太过靠近。她救过我们俩,我自然不想将自己的恩人带入身旁的危险之中。先前对她的好不过是她当时境遇不佳,但如今她有傍身之技,有住处有吃食,她该离我远些。”

竹影方才的疑惑全都烟消云散,但心里又多了一份担忧,好在千夜动作迅速,将茶具远远端过来,分去了徐季安的视线,这才未将自己紧缩的眉头暴露在徐季安面前。

他担忧的是,大人今日将陆姑娘推开,若是来日遇上危险,怕是也会将自己和千夜推开,这可怎么办呢?

——

隔日,梁夫人得知消息便急着从秣陵动身回长陵。因着梁二公子不在家,她离家后先去礼佛,随后又回秣陵主家祭奠祖先,本就操劳的梁夫人却在今晨收到梁书烟自尽的消息,当场便气得昏过去,人还未清醒便简单收拾行李上路。好在两地接壤,马车疾行整日便可到长陵。

下了马车,已是第二日中午,天上的太阳光却尽数被乌云掩去,阴沉沉的一片,如同梁夫人此刻的脸色。

翠芳阁内安安静静,唯有几声阿九煎药发出的瓦罐碰撞声,阿十正在为梁书烟擦拭脸颊,陆柍则是同往常一般收拾东西,将要离去。几人皆是专注己事,毫不知晓梁夫人已到门前。

几阵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打破此刻院内的静谧,陆柍闻声将门打开,却没见着意料中的大夫,而是脸覆冰霜的梁夫人。

对方睨了她一眼,便直接绕过她大步往室内走去,然后对着床上虚弱的梁书烟言冷冷道:“我还以为要给你收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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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山枝
连载中郁雾山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