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庭深几许(一)

梁书烟不喜刺绣,亦不喜女工。

可她是官家小姐,没有什么喜欢与否,只有能否做好,这话是阿娘讲的。

阿娘说,女子是要贤惠的。穿衣应当素雅,首饰不宜过繁,行路轻盈,坐姿端庄,言语温和,能识字,擅女工,守贞节。

可梁书烟不想习女工,也不想做什么大家闺秀,她只想快些死去,病死也罢,痛死也罢,不拖累家人,不伤害他人。

她瞌上眼,淡淡道:“我乏了,陆先生先回去吧。”

于是转过身去,不去再看陆柍的表情,面上是在冷漠送客,心里却是难受。先前来的绣娘知晓自己生病,无不避着自己,恨不得两人间隔着整方庭院,好不容易碰上一个愿意靠近自己的人,自己却要伤她的心。

梁书烟侧躺在摇椅上,只希望陆柍能够快些识趣离开,莫要再对自己热情。

闻言,陆柍倒是没有被人赶走的委屈,反而善解人意道:“竟然小姐乏了,今日便好生休息罢。但眼下我是走不得的,倘若现在便离开,倒成了空手套白狼,歇着得银两之人。”

她将椅子搬回原处,免得靠太近打扰梁书烟休息。待梁书烟的呼吸逐渐均匀,似已睡着,陆柍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的神情中并无难堪,也无伤感,只是疑惑,疑惑自己方才的行为有何不妥。

慧觉曾同她讲过,疾病缠身之人,心理脆弱,往往外人只要稍加对他好些,他便容易敞开心扉。可梁小姐的反应却同自己料想的大相径庭,也不知是何处出了错。

她不由得叹气摇头,安慰自己道:想来是今日初见,梁小姐仍然心存戒备,才这般冷淡。

但陆柍的想法错了,连着两日,梁书烟都是这般焉焉地,提不起精神。虽是每日客气地吩咐丫鬟为自己备上点心,却不同自己讲话,只是安静地卧在摇椅上看书。陆柍每每同她搭话,她都是敷衍地轻“嗯”两下。

于是陆柍不再强求两人交谈,也不再教习绣花,转而去翰墨轩寻了梁书烟正在读的书来看。

隔日,天上落起小雨,翠芳阁内的槐树经雨敲打,树叶便稀稀拉拉地飘落在地,铺满了整个庭院,许是秋季将至,落叶归根,今日被雨打落的树叶格外多,多得陆柍进来时脚下沙沙作响。

梁书烟今日没再看书,而是倚着窗台听雨。她的脸上透着安宁,也不眨眼,只是用手托着下巴,看院中树叶纷飞,直到陆柍来到窗下同她问好,她才将眼光落下,回了对方一个淡淡的笑。

陆柍随即在檐下将伞收起,进了房间,房内依旧是苦涩药味,但今日多了桂子熏香的味道。她手里拿着花草纸和竹篾,语气轻快道:“小姐怎么今日不看书了?可是雨天烦闷,想换些新的乐趣?”

今日她便是带了新乐趣来的。

梁书烟回头看她,眼前人全然不介意自己前两日的冷漠,依旧热切地看着自己,还举起手中之物,询问自己是否要一道制作。

梁书烟疑惑道:“此为何物?”

陆柍见她终于讲话,很是开心地回道:“这是花草纸和竹篾,可用来制作花草灯。我见小姐前两日在看《风物志》,其中应当是有记载花草灯的制作。”

梁书烟闻言回想书中内容,确有此物,但花草灯多为中秋之物,三两朋友相伴,提灯夜游长街。若是用作中秋游街,眼下距离中秋仍有月余,此刻便制作,怕是会受潮,到时候不好在其间放置点燃的蜡烛。于是问道:“陆先生为何现在要制作花草灯?”

“过几日便是中元节,长陵百姓对此十分看重,会去坟前燃放爆竹,以此祭奠亡灵。但对无坟墓之人,亲人便会去流溪河放莲灯,莲灯满载亲人的思念,顺流而下至忘川。而这莲灯,也可由花草灯的原料制作。”

陆柍娓娓道来,梁书烟也听得津津有味,一时也不再看向窗外,垂眸喃喃道:“原来花草灯还有这般用途。”

她深居梁府,因着生病,已有五年未曾出去,便是每年祭奠阿爹,都是兄长前去,自己则是同阿娘在府中对着阿爹的排位祭拜,府外是如何过中元,她是一概不知的。

思及阿爹,梁书烟也对花草灯上了兴趣,她询问道:“陆先生的材料可是充足,是否需要再添些?我想为我阿爹做一盏莲灯。”

陆柍点头,示意材料充足,随即她牵起梁书烟的手一道落座,两人中间便是一张小几。

梁书烟突然被人牵手,有些发懵,但对方的手是温软的,热热的,像团火包着自己的手,于是没有挣脱,而是吩咐阿九将其上茶具收起,又让阿十去厨房拿些粘黏的熟米过来。

她许久未捣鼓过玩意,手生地很,做得又细又慢,分不了神。陆柍却得心应手,一边弯曲竹篾一边细数民间风俗:“长陵的中秋夜多提花草灯,四角八角的都有,甚为精致,但江陵提的是柚子灯,月圆前后柚子成熟,我们摘取形状饱满的柚子,取出里间果肉,再将皮上的白层慢慢剥去,只留一点,能够透光。若是透光不够,便在柚子皮上划几个图案,于是这盏灯不仅好看还好闻,带着水果的酸甜味。”

梁书烟嘴角微弯,但没有接话,或者说,她根本接不上话。她每日睁眼闭眼,都是这方庭院,便是读了许多书,可从书上得来的知识怎么比得过陆先生的亲身经历呢。

她抬眸看着说得神采奕奕的陆柍,眼里饱含羡慕。她很羡慕陆先生能够自由出入梁府,羡慕陆先生能够凭证绣艺养活自己,也羡慕陆先生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若是她身体康健,能去大漠找阿兄便好了……

半柱香过去,梁书烟终是完成莲灯,她将其捧在手心,痴痴地看见,眼里是添了几分哀伤,但对上陆柍的眼神,又恢复了先前的波澜不惊:“陆先生可否帮我将这莲灯放入流溪河?”

阿娘是不会让自己出去的。

陆柍接过她的莲灯,点头道:“此乃小事,小姐放心交给我便是。只是莲灯上需有纸条,忘川的灵魂才能辨得自己之灯。小姐不妨现在写下带给亲人之话?”

窗外又起了大风,钻过叶间缝隙,呜咽叫唤。梁书烟抬头望了眼窗外,然后眉头微蹙地提笔,正欲下笔,却又觉得不妥,想了许久堪堪几字,然后郑重地将纸条卷起,放于莲灯中心。她的眼睛有些湿润,希望此信能送到阿爹之处。

“二公子来了!”

门外响起密密麻麻的敲门声,阿九一下便听出是梁赋笙身边的流云在敲门,于是向着塌上的梁书烟望去。

梁书烟此刻手忙脚乱,正同陆柍和阿十快速收拾桌上之物。五年前她因府外的小玩意刺伤手掌而夜起高热,还是请了太医过来才保住的小命,从那以后,二哥便不喜她私自接触外头的事物。若是被他瞧见,下人免不得又是一顿挨骂,陆先生也可能会因此丢了梁府女先生的头衔。

不多时,待陆柍带着东西躲去帘子后头藏好,梁书烟才让阿九去开门,可来人已经离去,所幸只走了几步,阿九便追上同梁二公子问好。

“阿九,烟儿今日可是身子不适,睡下了?”

阿九摇头,领着梁赋笙又回到翠芳阁。进门时,梁书烟正依在窗边看雨,见几人进来,便对着梁赋笙甜甜喊道:“二哥!”

梁赋笙见雨丝飘落在梁书烟头上,不免担忧道:“烟儿莫要在窗边坐着,若是因此着凉,又生病该如何是好”,于是他在窗下将帘子放下,才进屋里去。

“二哥今日怎么得闲过来看望我?”梁书烟吩咐阿九备茶,笑盈盈道。

“我因公事繁忙,有一周未来看你,好不容易今日得闲,一回来便来你这翠芳阁了。”他抬头望向四周,问道:“我听阿娘说新来了位女工先生,怎么没见到她人?”

“先生害羞,去里间坐着了,怎么,二哥好奇?”梁书烟打趣道。

梁赋笙轻笑摇头,嘱咐阿九阿十好生照顾小姐,这才放下心来。对面的梁书烟见他满脸疲惫,贴心开口道:“二哥公事繁忙,得闲该去休息才是,还是莫要在我这待太久了,免得过于劳累。”

梁赋笙抬手道无妨,接过阿九递来的热茶:“我这两日都无事,多坐一会不碍事的。”

前段时日齐王遭遇刺杀,刑部领命调查,本该忙的晕头转向,可偏就皇上派了个草包刘智礼过来,此人不仅无用,还不断打乱刑部行事,梁赋笙实在看不下去,方才便同他大吵一架,这没骨气的东西便进宫向皇上告状去了。

谁人不知草包刘智礼有个好姐姐在宫里当贵妃,只在皇上耳边吹些风,便可让皇上惩戒对家,当真是令人恶心,但梁赋笙也不怕他,皇上无非让自己歇两日,两人莫要碰面便是。

梁赋笙越回想越生气,盯着茶杯,仿佛刘智礼在杯中般,一口便下肚,口里只留涩味,于是皱眉道:“今日这茶怎么有些苦?”

“二哥吃的太急,都不细细品味便一口下肚,怎么能尝出其他味道呢?”

梁赋笙叹气,道出心中郁结:“近日京中不太平,齐王遇刺,妇女失踪,一堆案件涌上来,将我也磨得没耐性,还未找出行刺齐王的凶手,最近长陵又不断有妇女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又想起什么般,担忧地看着梁书烟的眼睛:“烟儿莫怕,是二哥方才多嘴,烟儿好好待在梁府不会有事的。”

梁书烟回了他一个信任的眼神,接着,二人聊了许多京中近来趣事,又把话家常,闲聊祖母叔父间近来情况,直到雨停,梁赋笙才起身说自己要去书房处理一些事情。

梁书烟见他要走,也不知怎么得,一反常态地拉住梁赋笙的衣袖,轻声问道:“二哥可否带烟儿出去逛逛?”

梁赋笙想以京中不太平拒绝,但又见对方眼里的亮光渐渐褪去,转而是失落,便有些于心不忍,于是答应道:“待我这个月处理好案件,长陵隐患减少,下月中秋夜便带你出府,可好?”

烟儿求过自己和阿娘很多次,可自己一次也没有答应,但今日不同,阿娘说,已经有官家公子前来议亲,大约明年开春,烟儿笄礼一过,这事便要提上议程,他们兄妹间共同游街的机会也不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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