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东柳晴雨(六)

待尚泱坊内比赛结束,白天就要过去了。天边的鱼白渐渐暗淡,长干主街的各家店铺陆续在门上挂起灯笼,只等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主街便热闹起来。

七夕之夜,人间庭院仰观星,天上牛郎织女情。人间的灯火阑珊,亮得星子失色,小孩举头仰望,寻找故事中的寄情鹊桥,可怎么也找不着,大人便同他讲,待你长大,心中有了心仪的姑娘,便能见到鹊桥。

一旁的千夜听得认真,恍然大悟道,原是我没有心仪的姑娘,才未能见到鹊桥。他扭头看向马车内的徐季安,大人已将帘子卷起,靠在窗沿,安静地看着尚泱坊的门口的那抹橘色,一动不动,像座佛像。

也许,大人能见着鹊桥。

千夜细想近日种种,疑惑问道:“大人先前可是认识陆姑娘?”不知为何,大人看向陆姑娘的眼里有他从未见过的情愫,悲喜交加,意味深长,不像是同陆姑娘才认识几日。

他方才同大人细说今日尚泱坊的种种,当提及陆姑娘时,大人明显顿住了。陆姑娘刺绣极佳,获得榜首,可惜却被梁夫人抢先一步,将人请去梁府当女工先生,也不知大人是否因此惋惜,才有了这般神情。

徐季安将眼神收回,点点头,又摇头,看得千夜迷糊。

点头是因为他们早已认识,摇头是因为陆柍不记得他。

徐季安初遇陆柍是在永嘉二十一年,彼时春寒料峭,长陵的冰雪尚未消融。

贞贤太子萧云景年前染了风寒,又因太医医治不当,终是未挺过寒冷冬季,病死在东宫殿。皇帝痛心不已,将相关太医斩杀,太医家属流放,就连昔日跟随贞贤太子的官员也被贬偏远之地。

徐季安便是在那时离了长陵,见到的陆柍。

马车沿着官道行走,没有到江陵,反而摔下悬崖,经过层层松柏缓冲,砸在了绵软的雪里。半响过后,散架的木头堆下才伸出一只冻得铁青的手。

那是最冷的时节,家家户户围着暖炉话家常,悬崖之下的徐季安却在天寒地冻中背着昏迷不醒的竹影寻找避风场所。不知走了多久,一抹芽绿色出现在茫茫白雪中,那是冬日里的生机,危难中的恩赐。徐季安生平第一次体会“雪中送碳”是何等滋味。

少女身着芽绿色半旧袄子,冻得通红的脸几乎埋进了立领,她用手挡着风,一路小跑过来。

“公子,前头的路被大雪封了,我带你们出去吧。”

徐季安至今都记得这句话,外头寒风刺耳,内心三月繁花,让原先心如铁石般坚硬的徐季安顿时柔软,将他所有的言语都化作眼中的热气,热泪盈眶。

徐季安想,她大抵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仙女。

于是,徐季安背着竹影对陆柍点点头,然后跟在陆柍身后一起寻找出口。他们在雪地里走了一天一夜,走到徐季安力气全散,想要放弃。他将竹影放在雪上,静静地躺下,等待死神的来临。

前头陆柍却欣喜地将他拉起,说是找到出口。徐季安闻言泪水决堤而下,脸颊的寒凉多了一丝滚烫。他们二人一起将竹影扶起,颤颤巍巍地走到路旁,又抱在一起相互取暖,直到遇见过路的板车。

终是天不负自强之人,徐季安同陆柍都活了下来。

他犹记得四年前两人分别时的话语,她道,公子此去可要身体康健,岁岁平安。

可惜,陆柍不记得了,徐季安苦涩地笑笑,没有同千夜讲话。

那日风雪极大,徐季安和竹影浑身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她不认得自己,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其实很想问问她这几年可还安好,但又害怕,害怕她会想起在沈府中的苦难,害怕她因陆林之事再次悲伤,更害怕自己忍不住靠近她,将她拉进自己的危险生活。

他做的是违抗朝廷,大逆不道的事,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刀,怎好让刚脱离苦海的陆柍踏入另一方炼狱。

静默许久的千夜终是忍不住询问道:“大人,我们是否要和陆姑娘打声招呼?”

徐季安摇头,将帘子放下,淡淡道:“不必了,待竹影出来我们便回去。”

如今陆柍离了沈府,有了住处,也有了赖以生活之事,他不好再打扰她,也不会想着和她相认,先前她未能认出自己,不妨是件好事。

可惜,陆柍不会如徐季安所盼,忘却过去,安行生计。

回到东柳巷后,她将方才在街上买的巧果装在碗内,又用杯子倒了点桂花酒,置于院中石桌上。

她拿出纸笔,如是写道:阿姐安康,可已度过忘川?若是已过,便安心投胎去;若是未过,还望笑纳贡品。柍柍今日参加乞巧比赛,于刺绣比赛中夺得魁首,因此被梁府相邀。柍柍不敢忘记阿姐恩情,待我进入梁府,不日便能寻得阿姐之验状。待寻得验状,倘若大理寺果真欺瞒真相,柍柍定会竭尽全力告御状,惩处恶人,让阿姐九泉下安心。

陆柍举起桌上的明烛,点燃信纸,看着纸张上的火焰逐渐旺盛,又慢慢熄灭,眼里满是坚定。

那日刑部侍郎带着新的仵作进停尸房,陆柍被赶去外头,只能趴在墙上痛哭,却隐约听到那位梁大人要将新的验状带回自己的府邸。想来是刑部同大理寺联合起来欺瞒自己,如此,长陵的官员她是万万不能相信的,只能寄希望于天子。

她双手合十,对着漫天繁星许愿:阿姐保佑,保佑柍柍顺利寻得真相。

第二日,天刚亮不久,陆柍便已收拾妥当,准备出门。她今日穿的是宋姑娘送的新衣裳,又在头上添了些珠花,倒是同往日的丫鬟阿辞截然不同,像是换了个人般,有些女先生的气质。

早上的长干主街同夜间一样热闹,只是换了拨人,做着更为平凡普通的营生活计。街上的板车被人由东市拉到西市,运输大小货物。路边的早点摊子也坐满了人,桌上的面条冒着热气,颇具烟火气息。

西坊的梁府大门前却不似街上那般热闹,唯有几人持剑立于门口,铁面厉目,显得庄严肃静。陆柍抬头看着高悬的梁府牌匾,只觉窒息。沈府亦是这样的高门阔院,一道朱门,便将她困了十年。

好在,这会她是女先生,这道门也困不住自己。

通报的侍卫去了许久,才同春兰一同出来。

方踏出门槛,春兰便笑语盈盈道:“陆姑娘怎么来得这般早?我方服侍完夫人早饭,想着派个小丫鬟到门口来接你,没曾想你已经到了,夫人便叫我出来迎你。”

“有劳春兰姐亲自前来。”陆柍客套回话,伸手握住了春兰伸过来的手,在其耳畔低语道:“这是我绣的香包,里头放了艾草,能驱蚊安眠。小小心意,还望姐姐收下。”

香包不是贵重物品,但其上刺绣精美,只一眼,便俘获了春兰的心。她抿嘴笑道:“陆姑娘真是的,第一次上府,怎么还送东西给我,应当是梁府招待姑娘才是。”

她不动声色地将香包滑进袖子,亲昵地牵着陆柍的手往府里走,入门便是九曲游廊,其下为小池,池中荷叶婷婷,只几朵稀疏荷花。她带着陆柍穿过长廊,往后院走去,一路絮叨,同陆柍细数梁小姐的秉性与忌讳。

梁小姐,陆柍是见过的,只是印象中的梁小姐活泼烂漫,同春兰口中说的那个泡在药罐子里的安静人儿有些出入,直到两人来到翠芳阁外,苦涩的草药味钻进陆柍的鼻子,甚为刺鼻,她才觉得恍惚,原来早已物是人非。

春兰轻叩门,不多时便有丫鬟出来,将两人带进去。甫一进门,陆柍便觉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水雾,虽是晴空万里,但翠芳阁里几棵大树繁茂,将所有阳光遮去,显得有些阴冷。

树荫之下,是一张摇椅,摇椅上卧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姑娘,盖着薄毯。

梁书烟听见脚步声,将手中的书放下,循声望过来。一旁的丫鬟见她有起身的打算,便将薄毯收起,将梁书烟扶起,又轻顺其背脊,免得咳嗽。

“春兰,这是新来的女先生?”

梁书烟嘴角微扬,看向陆柍的眼神中却透着一丝抱歉。

春兰笑着点头,却没有上前去,只是关心地询问:“小姐若是身子不适躺着便可,何必要起身呢?”

说罢她冷脸看了眼梁书烟身旁的阿九,叫她扶小姐坐下,才为梁书烟介绍陆柍。

又道:“夫人见您精神好些,想着您整日在梁府待着也无聊,不如多习女工,待日后有人上门提亲,好些准备嫁衣才是……”

梁书烟沉默不语。这话梁夫人说了不下白次,可是,有哪家公子会娶一个病秧子呢?她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的笑,没有反驳,如往常般乖乖地点头。

待春兰离开,梁书烟脸上的笑意褪去,眉头微蹙,才对着陆柍苦笑道:“陆先生应当已知晓我疾病缠身,周旋晦气……”

话至一半,眼前人却打断了她的话,走上前来热情道:“小姐今日想学些什么?鄙人不才,各种绣法都会一些。若是要绣嫁衣,京绣应当最好,贵气端庄,若是论灵动,湘绣是不错的,论细腻雅致,鄙人以为苏绣最佳,其余绣法也可。”

一气呵成后,陆柍从怀中取出绣有辟邪图案的香包,不顾梁书烟疑惑的神情,牵起了对方的手,并将香包放在其掌心:“若是小姐今日不想学习嫁衣祥纹,我们学些祈福安康的图案也是不错的,如何?”

梁书烟愣了愣,身体往后移去,并用扇子掩面轻咳,声音弱弱地:“我生病了,你该离我远些。”

“小姐的病并非疫病,不妨事的。”陆柍将阿九搬来的椅子挪到梁书烟身旁,自问自答道:“今日学些什么呢?学平安绣吧!”

她将绣棚拿出,材料两人各一份,然后开始揉线穿针。一旁的梁书烟不言语,依旧扇子掩面,眼睛却随着陆柍的动作不断移动,移动着,移动着,她突然出了声。

“陆先生,我不喜欢刺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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