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新患旧忧

她的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疤痕,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林震南从镖局的前厅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色的请柬,脸上带着几分笑意。

他走到林潇身边,将请柬递给她:“潇儿,停下歇歇吧。沈家送来的请柬,说是为了答谢咱们镖局在栖霞山护镖有功,特意举办了一场答谢宴,指明请你也去。”

林潇停下手中的动作,接过请柬,打开一看——请柬上的字迹工整秀丽,写着“谨备薄宴,恭请永盛镖局林震南总镖头、林潇镖头莅临”,落款是“沈如澜”。她有些意外,沈家的答谢宴,邀请的都是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比如盐运司的官员、各大商号的东家,她一个年轻的镖师,能被邀请,确实颇为少见。

“沈家这是真看得起你啊。”林震南看着女儿惊讶的表情,笑着道,“去吧,这是个好机会。沈家在扬州的势力越来越大,与他们打好关系,对咱们镖局的发展大有裨益。而且,宴会上会有很多扬州城里的名流,多结识些人,对你日后接手镖局也有好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只是,你要记住,沈家水深,那位沈如澜少爷更是深不可测。他看似温和有礼,实则心思缜密,手段狠辣,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你在与他交往之间,务必把握好分寸,不可过于亲近,也不可得罪于他,保持中立即可。”

林潇点了点头,将请柬收好,语气带着几分坚定:“爹,您放心,女儿明白。我会小心应对,不会给镖局惹麻烦。”她心中对沈如澜的好奇又多了几分,她很想知道,这位看似文弱的沈家少爷,在宴会上会是什么模样。

与沈府的热闹和永盛镖局的期待不同,莲花巷的苏家小院,此刻正被一片愁云笼罩。

苏墨卿的父亲苏文远的病情再次反复,而且比之前更加严重,整日卧床不起,咳嗽不止,甚至偶尔还会咳出血来。

苏墨卿请来了扬州城里最好的大夫,大夫为苏文远诊脉后,摇了摇头,开了一副新的药方。

但这副药方里,有几味药极其昂贵,比如人参、鹿茸、冬虫夏草,每一味都要好几两银子,对于家境清贫的苏家来说,无疑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沈家之前预付的画酬虽然丰厚,有一百两银子,但苏文远的医药费、日常的生活费,再加上这次昂贵的药材,很快就消耗得所剩无几。

苏墨卿看着药方上的药材名称,又看了看家中空荡荡的药罐,心中充满了焦虑。

这些日子,苏墨卿日夜守在父亲的床前,煎药、喂药、擦身、换衣,几乎没有片刻休息。

她原本就清秀的脸庞变得更加清瘦,眼底也布满了血丝,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

偶尔停下手中的活计,她会坐在父亲的床边,望着窗外发呆。

脑中会不由自主地闪过那日在沈府藏书阁里,沈如澜接过食盒时的模样——他穿着一身素雅的长袍,脸上带着疲惫却温和的笑容,眼神清澈,没有了平日的疏离与防备。

心底有一丝极细微的念头盘旋——若是向沈如澜开口求助,他会不会帮忙?以沈家的财力,拿出几两银子买药材,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死死压下。

父亲之前的告诫言犹在耳:“沈家与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的世界充满了纷争与算计,离他们远些,对你我都好。”

她不能,也不该再与沈家有过多的牵扯,更不能因为自家的困境,去麻烦沈如澜。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虑,重新拿起药方,决定去药铺问问,能不能用便宜些的药材替代,或者先赊欠一些药材,等日后她画卖了钱再还。

沈府的后花园内,一场精心准备的答谢宴正在水榭中举行。

与曹瑾的奢靡不同,沈家的答谢宴并未大肆铺张,却处处透着精致与雅致——水榭的四周挂满了各色灯笼,映得湖面波光粼粼;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菜肴和陈年的佳酿,香气四溢;还有几位乐师在水榭的一角演奏着悠扬的乐曲,为宴会增添了几分热闹的氛围。

来参加宴会的,都是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盐运司的几位官员、各大商号的东家、永盛镖局的林震南和林潇父女,还有几位扬州城内的名士。

每个人都穿着华丽的服饰,面带笑容,互相寒暄、敬酒,气氛显得格外融洽。

沈如澜身为主人,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八团云蝠纹缂丝长袍,外罩石青色江崖海水纹宁绸马褂,腰系青玉带钩,悬着杏黄绦子。脑后的长辫梳得紧实乌亮,辫梢系以墨色穗子,步履移动间,袍角微扬,隐约露出内衬的月白绫里,通身一派贵而不显、端凝沉稳的气度。

她端着酒杯,从容地周旋于宾客之间,与盐运司的官员谈笑风生,与商号东家探讨盐市行情,与名士们聊及诗词书画,举止谈吐间不见半分青涩,反而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老练。

“沈少爷年轻有为,此番扳倒潘世璋,不仅为扬州盐市除了一害,更稳住了盐价,真是功德无量啊!”裕丰盐号的东家张万林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地向沈如澜敬酒,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潘世璋倒台后,裕丰盐号是除沈家外,最想拿下引岸份额的商号。

沈如澜举起酒杯,与张万林轻轻一碰,语气平淡却带着分寸:“张东家过奖了。潘世璋私贩盐货、勾结匪类,本就触犯律法,沈家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谈不上什么功德。日后还需与张东家携手,共同维护扬州盐市的稳定才是。”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自傲,也没有得罪张万林,让张万林找不到半分错处,只能讪讪地笑了笑,干了杯中的酒。

林潇坐在父亲林震南下首,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缎绣折枝兰花纹衬衣,外罩月白色琵琶襟坎肩,头发松松挽作小两把头,仅簪一支素银扁方并两朵绒花。虽不似周遭贵妇小姐们遍缀珠翠、衣饰辉煌,却自有一份清朗疏落的气度,眉宇间更蕴着几分寻常闺秀所无的飒然英气。

她看着沈如澜游刃有余地应对着各色人等,心中那种怪异感再次浮现——眼前这个温和有礼、八面玲珑的沈少爷,与那日在栖霞山古道上挽弓射箭、眼神凌厉的沈如澜,仿佛是两个人。

“潇儿,待会儿沈少爷过来,你可得好好敬他一杯。”林震南低声对女儿说,“沈家这次特意邀请你,是给足了咱们镖局面子。往后永盛镖局能不能在扬州立足,多靠沈家提携。”

林潇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沈如澜,心中却多了几分警惕。她总觉得,这位沈少爷身上藏着太多秘密,让人看不透。

酒过三巡,宴会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就在这时,盐运司赵德贤的师爷突然“恰好”路过水榭,他手里拿着一个食盒,笑着走进来:“沈少爷,各位东家,真是巧啊!大人让小的送些点心过来,没想到正好赶上沈少爷的答谢宴,小的就斗胆进来敬各位一杯。”

众人都心知肚明,这师爷哪里是“恰好”路过,分明是赵德贤派来打探消息的。

沈如澜也不戳破,笑着起身:“师爷客气了,快请坐。来人,给师爷添副碗筷。”

师爷却摆了摆手,笑着说:“不了不了,小的还要回去复命。只是听闻沈少爷今日设宴,特意过来敬沈少爷一杯——沈少爷近日为盐市操劳,辛苦了。”

他端起酒杯,走到沈如澜身边,两人看似在敬酒,实则凑在一起低声交谈了起来。

“沈少爷,大人说了,引岸份额之事,他会‘公平’处理,但各家的‘诚意’,大人也会看在眼里。”师爷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沈如澜能听到,“大人还说,明日沈少爷若有空,可去衙门一趟,大人想与沈少爷‘详谈’。”

沈如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轻轻点头:“多谢师爷转告。明日我定会登门拜访赵大人。”

师爷得到答复,又笑着与其他宾客敬了几杯酒,便提着食盒匆匆离开了。他一走,水榭内的气氛便微妙起来——所有人都知道,引岸份额的博弈,已经在这推杯换盏间悄然开始了。

宴会进行到一半,沈如澜以更衣为由,暂时离开了水榭。

连日来应对各方势力,让她感到有些疲惫,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透透气。

沈府的后花园很大,水榭后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晚风拂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格外清净。

沈如澜沿着竹林小径慢慢走着,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就在这时,她看到竹林小径的另一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提着个小盒,被一个婆子引着往后门方向走去——是苏墨卿!

沈如澜心中一动,停下了脚步。

月光淡淡洒下,苏墨卿穿着一件半旧的湖色缠枝葡萄纹暗花缎衬衣,衣摆略显宽松,更衬得身形清减。头发只松松挽了个圆髻,簪一支素木扁方,耳边散下几缕碎发。她脸上带着几分倦意,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一望便知是连日未曾安枕。

她手里的盒,正是之前用来装画的那个,想必是来送画完的作品,却不想参与前院的喧闹,所以走了后门。

苏墨卿也很快看到了沈如澜,她脚步一顿,脸上露出几分惊讶,随即又染上一丝局促。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沈如澜,更没想到沈如澜会穿着如此正式的华服,身处这样的繁华场景中——与她的清贫窘迫相比,两人之间的差距仿佛隔了一整条运河。

苏墨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低下头,声音有些微弱:“沈公子。”

沈如澜看着她眼底的倦色和清瘦的脸庞,心中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她想起上次在藏书阁,苏墨卿说过她父亲身体不好,想必这几日是为了父亲的病情操劳,才会如此憔悴。

她张了张嘴,想问她“父亲的病情怎么样了”,想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这里是沈家后花园,到处都是耳目,若是被人看到她与一个平民女子如此亲近,难免会传出闲话,不仅会影响苏墨卿的名声,还可能被对手抓住把柄,用来攻击沈家。

更何况,她是沈家的继承人,身份的枷锁让她无法像普通人一样,说出真切的关心。

最终,沈如澜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平淡:“苏姑娘。画作交给沈福即可,不必特意跑一趟。夜深露重,姑娘早些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她甚至不敢让沈福派车送她,怕引起更多注意。

苏墨卿听到这话,心中微微一涩。

她能感受到沈如澜语气中的疏离,也明白两人之间的差距。低低地应了一声:“是。那……公子留步,小女告辞。”

说完,苏墨卿便低下头,提着盒,匆匆从沈如澜身边走过。

她的脚步很快,仿佛想尽快逃离这个让她感到窘迫的场景。

湖色的裙摆划过地面,消失在竹林深处,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墨香。

沈如澜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晚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无声的遗憾。

她能掌控扬州盐市的风云变幻,能在刀光剑影中守护沈家的家业,却连一句简单的问候、一次微不足道的帮助,都无法给予自己关心的人。

她忽然觉得,这身象征着身份与权力的华服,像是一副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困住,让她无法触碰那些简单的美好。

就在这时,沈福匆匆走来,躬身道:“少爷,张东家他们在找您,说想与您聊聊引岸份额的事。”

沈如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脸上重新恢复了沉稳的神色。

她转过身,对沈福道:“知道了,这就回去。”

竹林小径上,沈如澜的身影渐渐远去,重新走向那片喧嚣的宴会。

月光下,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单,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还有问题等着她去解决,没有时间让她沉溺于儿女情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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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雪辞
连载中柒壹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