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妫】
不久姐姐诞下公子，取名孝伯。她的生产并不顺利，几乎要了她半条命，但男孩的降临让她即使容颜元气大大折损，亦感到莫大的安慰。她因此受到的待遇，远远超过姜夫人。
不过孝伯一出生便比寻常婴儿小，如一只可怜的小猫发出丝丝微弱的啼声。汤汤水水精细入微地养到周岁，却还是一副孱弱的病像。在连续数日高烧不退后，最终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早殇。
姐姐变得极其敏感易怒，整日里疑神疑鬼，歇斯底里地暴怒殴打宫人。夜深人静时，她披头散发地游走在长廊中，呜呜咽咽地恸哭，尤其对姜夫人生出莫名的恨意，嘴里时常喃喃咒骂着：“是她，嫉妒我有儿子，是她害得我，是她害死我了的伯儿！”
起先卫侯也还常来看望姐姐，好言好语地劝慰着，后来便再也没去看望。
折腾了一段时间后，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精力，一下子病倒了。
但就在这微妙时期，我发现我怀孕了——
自小公子早夭姐姐失宠，各宫主子都暗自蓄力，施展魅力，争先恐后，却没想这份福气降到我头上，但从来习惯躲在暗处默默无闻的我，承受不住这份意外之福。
我心慌意乱只想暂且瞒住，但躲不过宫人比针还尖的心眼和无处安放的口舌。
不久，数百双眼睛齐齐聚在我身上，逼我如一个半路出家的滑稽戏子换洗梳妆、粉墨登场。
卫侯欣喜地摸着我的肚子。一向记不清我名字的太后握住我的手，亲切叮咛。从未正眼看过我的姬妾“姐姐妹妹”喊得我心颤。姜夫人不肯见我，但还是派宫人给我送来名贵药材。
这日，我终于在花园中见到姜夫人，她似乎并未预料到会在此地与我相遇，一时间显得有些无措，似乎想避开，却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近无法及时避开。我快走几步迎上前请安： “多日不见，戴姬......念着夫人，姜夫人近日身体可安？”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我的腹部，神情复杂。随即偏过头，只冷冷地“嗯”了一声。
我只好讪讪地呆愣在原地。
这时有宫人上前禀报：“厉夫人今日精神恢复了些，特请夫人过去走一趟，叙叙家常。”
自姐姐精神恍惚行为失常，加之我刚怀孕，心神不宁，最近没来得及仔细瞧瞧她。
没想到此番相见的第一眼，竟让我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从前那般娇媚风情的一个人，如今形容枯槁，憔悴焦黄，让人心疼不已。
她淡淡笑开：“妹妹来了。” 眼窝和酒窝深深陷进去，不再兜着往日甜蜜，似生生凹进去的洞窟，黑漆漆深不见底。
她挥手遣退宫人： “让我们姐妹说说体己话。”
我怔怔地看着她，一股心酸和苦涩在胃里翻江倒海，涌上喉咙，几度发不出声： “姐姐......你瘦了好多......”
“你要好好吃饭才是啊！不管怎样，都要先保重自己的身体。”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眼神涣散，我只觉得那双眼眶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捕捉不到。良久，大颗的眼泪从她眼中滚落出来，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坠入尘埃。
“我的伯儿病得在床，他浑身发烫眼睛都睁不开，吞不下药，我不管怎么喂，他都吐出来，我急得不行，一边哭一边强行掰开他的嘴强行喂他‘你要喝呀，喝了药才能好呀’，碗在手中握都握不住，汤药全洒在他身上，他身上一定很痛，他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懂事地紧紧握着我的手。那个时候我只求老天爷快拿走我的命吧，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伯儿活着！”
说这些话时，她面上并无太大波动，眼泪只是簌簌地流着，永无止境似的。
我也不禁潸然泪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脑中浮现出这令人心碎的场面，下意识紧紧捂着自己的腹部。自从有了身孕，更是能体会到母子间深深的血脉羁绊。
突然，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猛地扫向我，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肚子。
我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姐姐，你......”
她眼神阴测测的，一步一步慢慢向我走来，“而那个时候，你终于如愿以偿，爬上了龙床”
我步步后退，直至背部紧贴冰冷的门板，我试图推开门，却发现门已被外力牢牢锁住，无路可逃。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又快又狠的巴掌落在我脸上，我瞬间头晕眼花跌倒在地，耳边响起她尖锐的咒骂：“狼心狗肺的东西，不要脸的贱人！”
“果然和你那狐媚放荡样的亲娘一样，卑贱的奴才也敢勾引主子？害死我未满月的孩子，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究竟有多歹毒！”
她猛地扑过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指甲深深嵌入我的皮肤，力气之大，让我无法挣脱。在意识渐渐模糊之际，我爆发出最后一丝全力，猛地用手挥向一旁的陶花瓶。花瓶坠地发出一声“咚”的沉闷响声，我祈祷着能引起外面宫人的注意。
突然，门被猛地撞开——
几个宫女冲进来，合力将姐姐从我身上强行拉开。束缚终于解开，我顿时感到空气重新涌入我的肺部，我拼命大口呼吸，随即伴随着一阵剧烈的狂咳干呕。
姜夫人站在光影交错中，面若冰霜，神色凌厉，冷声呵斥：“厉姬，你这是在做什么？”
姐姐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魔怔地指着姜夫人和我， “我就知道，你们俩早就勾结起来，一起害我！同为陈国宗室，你这个贱人却一心向外，处处与我作对，你以为攀上她你就能飞上枝头了，你不过是她一条狗罢了！”
我喘着粗气，艰难道：“姐姐，我对天发誓我绝没有害过你，对不起姐姐，我知道在这种时候怀孕让你心寒，所以迟迟不敢告诉你，是我的错。但这姜夫人没有半点关系，求你不要再诋毁她。“
“够了！”姜夫人已然受够了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切，“什么陈国宗室，姐妹情深？如今你我同为君侯的妻妾，自当同协协力尽心侍奉君侯。戴姬身怀龙裔，此乃卫国之福，合该欢庆才是。而厉姬你一味争宠，搅得后宫不宁，此举大违妇德，悖逆周礼！本宫可以念你刚经历丧子之痛一时糊涂，可若追究起来，便是企图谋害皇嗣大逆之罪！”
姐姐脸色煞白，眼珠突兀，猩红可怖，嘴里只顾喃喃道：“谋害皇嗣......明明是你们在谋害皇嗣！”
姜夫人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对宫女道：“厉姬病得如此神智不清，还不请医师过来。” 随即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动了，姐姐猛地抓起地上的碎片，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向姜夫人扑去。
“不！” 我惊呼一声，本能地冲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突如起来的袭击。
其余宫女这才纷纷反应过来，将疯了魔的姐姐控制住。
姜夫人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扶着我软绵绵的身体，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急切，“戴姬？戴姬！” 一向端庄威严如神女般的她，此刻却失了态，“快来人! 快传太医！”
我感觉血从我身体里不断涌出，我无力地瘫软在地。她将我抱在怀中，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的手一如既往的凉，我好想为她捂热。
“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声音颤抖着，反复问着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愿意为你挡下那一击是吗？我心中泛起苦笑，或许在你心里，我不过是众多姬妾中的一个。可是我，很早很早就认识夫人你了。
脸上忽地一热，我感到温热的泪珠一颗颗滴在我的面颊上，唇边，然后顺着我的脖颈滑落。
你的眼泪是为我而流吗？真好，原来这个世上，竟还会有人为我哭泣。而这个人，还是你。
我向她投去一个满足感激的微笑。
我多想为她擦拭泪水，安慰她，别哭，夫人。可是我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好痛好困好累，仿佛即将要被拖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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