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我明明打开笼子,亲手给了它自由,可原来那不是结束,而只是另一个循环往复的开始。
我那时大抵太过得意忘形,忘了燕子总还要归巢的,只记得那天晚霞烧得格外热烈,雏燕振翅的方向,有人在等我,一袭白衣银甲立在朱墙夹道的尽头,云绸泛金,浓墨重彩。
“我出宫来,你高兴吗?”
我记得他眼角眉梢的每一寸弧度,尤其记得深刻的,是那双温沉的眼睛。
那双眼睛明明微笑着,却仿佛在叹息,他对我说:“我为你高兴。”
可那不是我想听的答案,他一定也心知肚明,所以不再看我,半垂眼睑,站在马车旁递出小臂,像是划清界限,他只是奉皇后之命护卫我而已,今日之后,就连侍卫也不是了。
那身坚硬的禁卫银甲,好似层冥顽不化的壳。
宗云谏,你为什么总不愿意让我单纯地开心一会儿呢,哪怕只是哄人的?
第二次站在正阳门下,我才发现,门内巍峨高耸的宫墙,好像把锁,将头顶灰白的天缝成狭长的一隙线。而门外,宽阔的朱雀长街生出四通八达的经脉,不知哪条通往教坊司?
“沈氏,相爷有召,随我来。”
雪后阴沉的天光下,人没有影子,那个脸上有疤的侍卫,也没有脚步声。
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像从墙下阴影中长出来,我沿着他身后看去,原来仍旧有人在等我。
马车静静地停在那里,不知多久,车顶落下了薄薄一层雪。小太监跪在雪中,以背为梯供人踏步,我推开木门,冷风拂动檐下翘角悬挂的银铃,清脆得像是阵尖尖的笑声。
雨雪阴沉,天光透窗泛着白,陆行渊肩披狐裘,单手支颐双目微阖,静得仿佛睡着了。
黄花梨小几上的香炉中,正袅袅燃着安神的沉水香。
窸窣的声响中,他没有醒,也没有动。身后的木门重新合拢,无需吩咐,马车便已缓缓挪动起来,四下寂静时,车辙碾过青石板道发出的咯吱声,也像闷雷一样清晰可闻。
“既然不想见我,又何必在这里等?”
车厢中宛如石沉大海的寂静让我好似自言自语。
我相对小几跪坐下来,目光恰好望见他的膝头,那片朱金线银织、祥云瑞海纹样的朱紫朝服下摆。不由便想起我父亲曾经权倾朝野一时,也穿过这一模一样的皮囊。
可笑的是,当初我父亲穿上这件衣裳时,是宗正口中弄权为祸的佞臣。如今的他,一样也是旁人眼中大逆不道的权相酷吏。上千个日夜的蛰伏筹谋,让他变成了仇人的模样。
陆行渊如今的模样……
我在此时此刻这样近才看清,他本该如墨浸染的黑发中,已夹杂了丝丝缕缕的华发。
可是算算,宗云谏若是安然无恙,今日也不过二十有五。
他明明正值茂年,却好像已经老了。
“那天在望仙台上,你问过我有没有话想要问你,我如今想问了,你不想听听看吗?”
话音落后是一阵良久的沉默,而后,那双微阖的眼睛还是“醒”了,只是没有动,陆行渊仍旧那样支颐倚着,姿态甚至显得淡然,他说:“现在再问,不觉得晚了吗?”
“只要你还肯出现在这里,那便什么时候都不晚。”
四目相对,如今的陆行渊,神情总是近似悲悯的漠然,像尊金雕玉刻的塑像,无喜也无怒。可是当真如此吗?也许只是心中的怒火过烈,倘若听之任之,他也怕灼伤了自己。
我于是问了他,“我想知道,后来呢?”
何为后来?
陆行渊没有发问,只是看着我,那目光无波无澜,像潭冰冷的死水。对我而言,自宗云谏离京便都已经是后来,可是对他而言,大抵是宗云谏死后,是那数千个如遭蚁噬的日夜。
他倏忽间却笑了,那是个戏谑的笑,“容音,你是真的想听吗?”
他开口唤了我的名字,我姓沈、名臻,阖宫上下都知道,小字容音,只有宗云谏知道。
从前私下无人时,我特许他,可以唤我的名字。
可今时今日不似彼时彼日,宫墙上的砖石也会在风吹雨打中褪色,还有什么是不变的?
“难道你不想说?”我摇摇头,“不,宗云谏死了方才有了你,他是你的来处,你却不是他的归处,那上千个日夜对你而言想必宛如断骨重生吧,我猜,那不是你的耻辱……”
“而是你刻在墓碑上的铭文,你要时时刻刻谨记着,你也很怕自己有一天忘了。”
“尤其仇敌,又怎么能先擅自忘了,对吗?”
他眼底的笑意缓缓地积聚,嘴角勾出的弧度好似一道裂痕,蛛网般一寸寸攀爬、布满那张无喜无怒的塑像,“你想听,我便讲给你听……不如就从太平九年,从你兄长沈霁清讲起。”
我的兄长,他该从何处开始呢?我没有意料到,他竟问我:
“你可听过佛陀割肉喂鹰的故事?”
“佛教《杂宝藏经》有记,释迦摩尼佛曾外出时,见天空之中苍鹰捕食鸽子,佛陀不忍鸽子死去,也不忍苍鹰因饥饿而亡,便以自身血肉饲鹰,从而感化苍鹰放下了杀戮之心。”
“而你兄长这个人……”陆行渊垂眸笑了笑,眸中的锋芒也有一霎随之淡了,“你可知当初他在大理寺出任三年,下到百姓上至同僚,曾送给他个有趣的称号——地藏菩萨。”
“人人都知他于公铁面无私,于情悲天悯人,是个好官、更是个善人。”
“可你知道这世上善人的通病是什么?”
他忽而坐直起腰身,双肘撑膝,更近地看住我,“那便是他们无时无刻,不把万事对错都背在自己身上,期冀抹平世间一切悲苦。哪怕结果注定一厢情愿,他也在所不惜……”
“你究竟想说什么?”
“太平九年那个秋天,京中有密信比钦差先一步送到燕州,你如此聪慧,想必猜得到那封信上写了什么……”陆行渊又道:“那就再猜一猜,霁清收到信后,做了什么?”
我也许不该回答,可是我应声了,“兄长倘若选择袖手旁观,今日我也许不会再见到你。”
“你就只能想到这些?”
他似乎又一次对我的回复感到失望了,“原来沈淮川当真没有告诉你任何事。”
“你也根本不了解你最亲的兄长。”
“别皱眉,旁人不肯告诉你的、隐瞒你的,我都可以给你答案。”陆行渊收起了嘴角戏谑的笑,嗓音温和得甚至像是在哄人。可那尊金雕玉砌的塑像,早已经彻底地破裂开了。
他毫无遮掩地显露出了阴鸷森寒的内里。
那一刻我终于有了预感——此刻与他相对,便好似悬崖临渊。
我倏忽十分抗拒听他再说下去,就仿佛,即将从他口中说出的字字句句,都会化成洪水猛兽,汹涌叫嚣着将我生吞活剥。可我明知山有虎,却偏向虎山行,没有阻拦他。
陆行渊的嗓音便恍若一阵凛冽的风雪朝我席卷而来。
“太平九年十一月初七,恰逢立冬,北地匪患已是强弩之末,霁清在燕州城外静山亭围炉摆酒,邀我尽兴一醉方休……如今回想,那日的他分明处处古怪,我为何竟毫无察觉?”
……
“云谏,你可曾想过,倘若此生没有生在公候之家,你会做些什么 ?”
“是了,你我大丈夫既生于安乐,自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倘若生于忧患,更当以平靖安民为己任。我早该知道依你为人,又怎么肯安居田园一隅,固守几分平稳庸碌度日。”
“更何况现今天灾**,公候之家尚不能保全,遑论平民百姓,村野之间,十不存一。”
“所以云谏啊,你说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这世道已经病了,病了太久以至膏肓无医,上有天子昏聩,下有朝堂……满目牛鬼蛇神,忠臣良将就像夹缝中的野草,旁人随意的一把火,就能够将他们焚烧殆尽。”
“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云谏,我究竟还能做些什么?”
……
“容音,依你的了解,霁清说出这些话时,他心中所思所想为何?”
陆行渊的眉间皱起深深的痕迹,就像尖刀刻在眉心的一道疤,“他将信交给了我,他要我走,从此隐姓埋名,永远别再以宗云谏的身份示于人前,也永远不要以卵击石去报仇。”
“他还说,父债子偿,我宗家枉死在沈淮川手中的人命,他来偿还。”
“可他拿什么还?!”
“他只有一条命,他拿什么抵我宗家数百条人命?”我看到他眸中怒火跳跃,听到他的话音咬牙切齿,“他凭什么自以为是,以为用我的剑割开他的喉咙,就当是我报了仇吗?”
“他临死前却还在求我放下一切重新去活……哈!”
“怎么可能啊!”
陆行渊又笑了,“只要一想到萧氏、沈氏仍然高坐楼台安然无恙,我怎么可能放得下?不仅放不下,更是昼夜煎熬、辗转难眠,每时每刻都犹如经受烈火焚身,生不如死。”
“可是霁清已经死了,我还能怎么怪罪他?”
“你可知北地日夜有群狼出没伤人,我若留下他一走了之,霁清必定尸骨无存……”
“所以我将他的头砍了下来,带在身边,逃出燕州时送到了府衙前。”
攥紧的手掌好像将指尖扎进了肉里,有粘腻的触感渗透出来,我却无知无觉,只定定望着眼前的男人,才发现原来早在他还是宗云谏、离开静山亭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疯了。
他重新变成那尊悲悯的塑像,问我:“容音,你现在再告诉我,这是你想知道的后来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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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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