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宫那日,是个风清气朗的秋日,天空蔚蓝,有成群的雁正在南飞。
临行前,我前往凤仪宫辞别皇后,独自一人等了很久。皇后从数年前起皈依,吃斋念佛,每日晨昏定省例行诵经,哪怕皇帝陛下月间驾临中宫的那几日,她也不曾破过例。
凤仪宫中常年总都是很冷的。
皇后不喜热闹、从不附庸风雅,殿内不植花木、不饰金银,素净清寂。
陛下曾斥责说这里宛如冰窖,寻常若非祖制定规,轻易都不肯再踏足凤仪宫。
可我记忆中斋戒前的皇后,并不是向来如此。她原先是个雍容华贵媲美牡丹的女人,盛开之际艳压群芳,直教阖宫三千佳丽都黯然失色。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将前皇后取而代之?
皇后之前其实还有位霍皇后,出身高贵、芳华绝代,只是可惜色未衰、爱已驰,是宫里每个女人逃不开的诅咒,就像是花开花谢、春去秋来一般牢不可破,无从更改。
霍皇后逃不过,皇后也不例外。
皇后靠年轻、貌美赢过了她人,后来便又有其她人,靠着年轻、貌美再赢过了她去。
我想皇后大抵早料到有这一天的,可无论那个人是谁,也都不应该是她的亲侄女月婵。
如今的皇后一定非常生气。
我跪在凤仪宫寒凉的金砖上,望着日光从身后将自己的影子投到地上,渐渐从左边移到右边,刺骨的冷像无数根尖针从膝盖的缝隙里钻进来,水蛭一样顺着血管在身体里游走。
我并不觉得痛,只是有点冷而已,我从来不会痛。
直到日暮西山时分,殿中终于有人走出来,并不是皇后,而是她的大宫女金缕。
金缕俯视着跪地的我,走近后,躬腰将一只鸟笼放在我的面前。她将黑色的幕布拉开,笼子里装的不是什么名贵的金丝雀、鹦哥儿,而只是一只燕,最寻常、最普通不过的雏燕。
“沈小姐入宫受娘娘教导多年,今日临别,娘娘没有更多可教给你的,只有一句话,你自幼聪颖慧质远胜她人,表小姐更是望尘莫及,但无论表小姐如何鲁钝痴愚,她也还姓赵。”
“她的身后是整个赵氏一族,如若有人胆敢对赵氏不利,娘娘绝不会轻易故息第二次。”
“沈小姐,好生归家吧,恕不远送。”
我垂眼看着笼中的雏燕,金缕的脚踩在我的影子上来,又踩在我的影子上走了。
空旷的殿中只剩下风和啾啾的鸟鸣回荡,我慢慢地扶着双膝站起身来,提起了皇后赏赐给我的这只小鸟——这并不是我的第一只小鸟,五岁那年冻春,我曾经就拥有过另一只。
不过小鸟在人眼里都是一个模子。
那一年的倒春寒格外凛冽,几阵冷风刮过,吹伤了才将筑起巢穴的新燕,老燕不知所踪,我于是在檐下捡到了一只羽翼未齐的雏燕,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已经失怙失恃。
我将它带回了温暖的内殿,小心翼翼在灯下搭建出巢穴,每天用碎糕点和肉屑喂它。
它一根根地长出了羽毛,啼叫声越来越清脆明亮,终于有一天传出了殿门。
皇后娘娘不喜吵闹,金缕捏断了它的脖子,随手扔出了窗外。
它死后就消失了。
可是自那之后,殿中渐渐生出一股似有若无的腐臭味道,从春到夏,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臭味开始越来越浓重,仿佛整个凤仪宫都从内里腐烂了,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墓。
宫人们找不到缘由,皇后娘娘怒不可遏,直到金缕从神龛下,找到了那只死掉的燕。
它的皮肤干瘪,羽毛脱落,毛孔渗出脓液,躯壳中正有无数的蛆虫,钻进钻出。可纵使身体腐烂至此,它的神魂也一定已经超脱。毕竟,皇后娘娘为它念了这么久的我佛慈悲。
除非那些“我佛慈悲”都是假的。
素日雍容端庄的皇后娘娘头回脸色那么阴沉。她不惜屈尊降贵,亲手抓住我的头发,狠狠将我的脸抵到那只腐烂的燕尸前,她说:“既然这样舍不得,那你就把它吃进肚子里!”
我的两个婢女慌乱跪地磕头求情,她们的借口很拙劣,竟然将一切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愚蠢!
她们以为皇后是个任人戏弄的傻子吗?
可我后来才明白,这世上很多人、很多事,当真只是人人都在心甘情愿、心照不宣地做个傻子。这日陛下的近侍太监闻讯而来,既然婢女已对罪行供认不讳,按规处置便罢。
我突然厉声地尖叫起来。
那锐利的调子一定很刺耳,皇后紧皱眉头看着我许久,万分倦怠厌烦地摆了摆手。
我父亲为此进宫替我请罪。他没有见我,我隔着重重白玉阶,只看到了他跪在皇后面前的背影。再见不到他的脸,我也许就要忘记他了。而那两个婢女,就像那只燕一样消失了。
我此后再没有像那天那样不懂事过。
入宫十年,皇后教会了我许多事,唯独那次她没有教我任何东西,我也牢记住了——
下一次,我一定更小心、谨慎、隐秘,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两年后,月婵出现了。
月婵进宫时,我与她都是刚满七岁,我大她两个月,生于盛夏,而月婵正生于中秋。
那一年宫里的中秋佳宴,热闹得与往不同。事前曾有司天监观测进言,当晚月上中天之际,西南方将有流星伴月,数百年难得一见,届时摘星楼上设宴,举杯可邀仙子共迎。
我记得,那年的月亮也距人间特别近,仿佛镶嵌在摘星楼顶的一颗夜明珠,触手可及。
当晚众嫔妃、官员随陛下齐聚摘星楼,为恐惊动月中仙人,阖宫禁灯,四下却并不昏暗,满空月色皎皎亮如白昼,丝竹笙鼓重叠飞舞,这样的人间富贵,也许当真可以上达天听。
然而正当众人酒醉沉酣之际,没有等到西南方落星如雨,却亲眼见证了不祥的天狗食月。
众目睽睽,夜空中那饱满似银盘的圆月,就在天狗侵吞下,一口一口地被吃掉了。
明亮的月光白昼飞快地黯淡下来,直到完全漆黑无光,宫人们连忙窸窣点燃烛火,四下窃窃私语地嘈杂声中,皇后座旁倏地传来一道女孩子的哭声,清亮地、哇地一声。
月婵被吓得忍不住哭了。
皇后示意宫女止住月婵,先帝却教她的样子逗笑了,招她上前,伸手将她抱起来指月。
先帝以她名字的由来哄道:你可是落入凡尘的月宫之主,区区天狗,有何惧也?
月婵相信了,破涕为笑,顷刻间吹散了仿佛凝滞冻结的不祥气息。
与我的沉默少言不同,月婵自小生得伶俐俏皮、活泼娇巧。博人欢心、惹人喜爱对她而言,从来毫不费力,不过如同呼吸般微不足道。可她最常说的话,却是她羡慕我。
“听说你出生时天降异象,红光甚至照亮了半个京城,是真的吗?”
她这样问我时,双手托腮,眨动地杏眼中闪烁着的光芒,丝毫没有旁人那般暗暗地质疑。
我看懂了,那叫艳羡。
“怎么会有人记得自己出生时的事?”我只是笑笑,“我也是像你一样听说的啊。”
“天生带着那么耀眼的命格出生,你长这么大,一定从没有过被人忽视过吧?”月婵努努嘴,凑近些笑着问:“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所有人的焦点、万众瞩目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我本在心里想说、也应当如实说的是:如坐针毡,如刀悬颈上,如悬崖临渊。
那些心思迥异、各怀鬼胎的眼睛,每一道都像一根针,无时无刻不环绕在我的四方八方。
可是我没有回答,只是浅淡笑了笑。
月婵却似乎读懂了,她也许以为我只是不肯炫耀,我本就是个少言的人。
“那种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任何努力,却生来就对所有人都很重要的感觉,真好。”
她的神情忽然间很落寞,趴伏在自己的臂弯里,像在叹气,“我母亲从小就跟我讲,一定要乖巧、要懂事,要聪明、也要守礼……最重要的是,我一定要讨父亲的喜爱。”
“母亲说如果我做不到,我就不是她的女儿,更不配做父亲的女儿。”
“你一定不懂这些。”她说:“我母亲吃了很多很苦的药,才终于有了我这一个孩子,但我父亲早在我之前,就已有了六个孩子,母亲那时满心期冀我会是个男孩,但我让她失望了。”
“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女儿。”
“可我父亲却只有一个儿子,还偏偏是我母亲最恨的那个贱婢生的。从小到大,每当我教母亲失望,她就会骂我无用、不争气,拱手将我父亲一生的荣耀都送给了个杂种去继承。”
“我若是也能像你那样,身负天命出生该多好!”
月婵伸手来捏我的脸,“哪怕不讨人喜欢,话都不肯轻易讲,你还是那么不可或缺呢。”
我始终没有反驳过她,只是安静微笑着听。
后来,月婵越来越频繁问起,陛下召见我都做些什么?皇后娘娘又教了我些什么?
我总是如实告诉她,陛下会召见我诵读奏折、出宫祭天、乾坤阁斋戒……皇后教导的一切也全都复述给她,甚至告诉她,陛下闲暇时会将我抱在膝头,亲自指点我读书写字。
我只是没有告诉她:
我不喜欢偎在任何人膝头,我很讨厌这座逼仄的宫城,我更不想成为所谓的“皇后”。
月婵自小就比我更擅于揣摩人心,比我懂得如何投其所好惹人怜爱,她从来都做得很好,宫内无人不喜爱她。只是,当一个人的目光长久而执着地落在另一个人身上时……
她往往就看不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这次没有把柄,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我只是从来没有忘记过心里最想要的东西——
我想回家。
日暮的晚霞斜照过两侧重重宫墙,风很轻、云很淡,我提着鸟笼走在空阔的青石板上,雏燕在笼中啾啾地啼鸣,生机勃勃,就仿佛,五岁那年死掉的燕,重新活了过来。
我打开笼子,亲手,给了它自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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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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