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太平十三年元旦,新朝隆昌元年伊始,飘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把京城残留的旧朝痕迹,彻底地覆盖了个干净。我低着头,走在凹凸不平的小径上,自从望仙台的钟声停止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踏出过东宫大门了。

御园的花从晚桂换作了红梅,点点暗红藏在凛冽的银絮下,好像泼洒满地的斑驳血迹。

回程时如果无人押送,我打算折几支带回去。殿中那几支海棠,都是月前的了,早就衰败成了枯枝凋叶。无根之木,总是活不长的。只是我一直不舍得扔,大抵是因为念旧。

今夜的宫城火树银花、璀璨生辉,新帝正在万寿宫大宴群臣。

那份金碧辉煌的热闹,隔着厚重的鹊羽织绒帷幕,也遥遥可见檐下灯火阑珊、乐声靡靡、推杯换盏、春暖幽香。这所谓的旧去新来,同过去的大赢朝,似乎也没有哪里不同。

我与太子身为罪人面见明主,披发跣足走在雪中,脚心堆积的冷雪冰凉得刺骨。

而身旁的萧承衍,沉默低眉,就像尊活的冰雕。

那日接旨后说的话,便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如今不需要我的搀扶了,已经弯折的脊梁却似乎已经习惯了卑曲的弧度。因为传旨的新朝大总管喜欢看旧主这般样子。

仿佛单就只有我知道似得,他将目光藏在空荡的袖子里,是条弓起身子藏起毒牙的蛇。

那个随新朝鸡犬升天的总管太监,原先也曾受过太子萧承衍恩德的。

他起初只不过在御书房中端茶递水,因使心思一意出头冒尖,惹怒了唤干爹的老太监,逞私刑要打他八十杖。宫中杖责八十,任是大罗神仙也都要脱层皮,何况凡夫俗子。

彼时的萧承衍还是那个温儒雅玉的太子殿下,既见,金口玉言,使老太监免了他杖责,调出御书房便罢。但此人大抵命中有运,不过短短一年,京城城破,天翻地覆。

听说当日宫中大乱,这人逆着逃跑的人潮回到兴庆宫,拿一鼎香炉,砸死了那老太监。

叛军铁蹄砍杀奔至兴庆宫前时,便见他跪地相迎,双手染血奉上传国玉玺示诚。

虽则后来发现了那玉玺是假的,可他总归因此得了陆行渊赏识。

如今时移世易,他走在萧承衍眼前,臂弯里的拂尘盎然晃动,像只摇曳的犬的尾巴。

直到万寿宫前,那柄拂尘终于不动了,规矩安分地收紧起来,人也缩起昂首挺胸的脊背,仿佛矮了一截似得,微微躬身踱进殿中,约等了半刻,乐声渐止,一道尖细的嗓音传来:

“传前朝萧氏罪人觐见!”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众臣跪拜的新朝小皇帝。

十来岁的小孩子,因出身农户自幼困苦,面黄肌瘦,人还没有椅子高,双腿吊在椅子边略显局促地晃荡,裹在锦绣堆叠的龙袍里,越发像根小槐树枝,粗野得透出股泥巴气。

这么一个孩子,坐在最高处的椅子上唤“平身”,便让一切,都好似过家家般可笑起来。

可是当堂数人谁又敢笑呢?

那孩子的左边想必是他母亲,右手边,相对摆一尊太师椅,小皇帝的目光时时望向那里,众臣的耳朵刻刻听着那里,小皇帝唤那人“相父”,众臣眼里,大抵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皇帝。

他教萧承衍携罪己诏到太仪殿,便是要这个前朝太子,站在百官之前当众宣读告罪。

萧承衍听命读了。

一旦吞下内心的耻辱,那大抵也算不得多为难,毕竟他口中每一个字,都并非凭空杜撰。

萧氏王朝的千里之提溃败之始,应当早从孝宗便有迹可循。孝宗一朝,沉迷女色、声色犬马,甚至曾在宫宴之上强抢官员之妻,纵欲无度,以至花柳病缠身,死在女人身上。

孝宗谥号中“孝”之一字,实则并非孝宗本身之德,却不过以示后人之孝罢了。

其后景帝一朝任用宦官,放任阉人坐大,至使阉宦把持朝政,长达几十年之久。

直到先帝继位,彻底肃清阉祸,为忌前车之鉴,待女色亦是平平,却又一心求仙问道、避世修行。自登基三年后,先帝便再也没有出现在金銮殿上,朝堂犹如空设。

至于萧承衍,他还没有来得及昏庸……也许他与月婵私通,秽乱其父后宫,当算其罪?

“既然姓萧的罪大恶极,那为何不干脆杀了他!?”

众人倾听的殿中东南角落里,陡然传来一道剧烈的震动,那是手掌拍击木桌的响动。

萧承衍的声音停下了,众臣流转的目光也定住了,随即,一个魁梧的男人站起来,朝向最上首那个男人,咬牙又问:“姓萧的手上沾过多少兄弟们的血,陆相为什么还要留下他?”

最上首,陆行渊靠坐太师椅中,狭长的眼微眯,宽大黑狐裘遮住半张脸,却看不清表情。

那个男人喝了很多酒,醉得把君臣之仪全都忘了,他将自己的领口撕开,当众露出胸膛上贯穿半身的伤痕,“两年前,云荡川,姓萧的为使激将,临阵杀我妻儿,留下了这道伤。”

“坞城,”他又指向身旁一人,“姓萧的阴险毒辣,箭上涂毒,教老余自断了一条腿。”

“郴州,”他再指一人,“姓萧的放火焚山困杀三千人,老李两个儿子都死在那。”

……然后他再指一人……紧接着又指一人……

原来这里人人都同萧承衍有血海深仇,并不仅仅只因为他姓萧。他们怒目而视,没有人阻止那个男人说下去,直到他把手指向最高处正中间,那座雕金砌玉的椅子,问道:

“齐大将军怎么死的,陆相难道都忘了吗?”

小皇帝顿时如坐针毡起来,把眼睛无措地望向右手旁,嗫嚅地张张嘴却欲言又止。

他大抵在害怕,迫切地想说那跟自己没关系,他没有指使那个男人如此不敬。

陆行渊却根本没有看向小皇帝。

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只望着殿中那男人,几近平和地问道:“依你看来,该当如何处置?”

“千刀万剐也算便宜了他!”

那个男人的目光,然后落到了我的身上,“这个女人,萧家利用她的狗屁天命挥霍过多少民脂民膏,枉顾过多少条人命,为虎作伥的东西称不上无辜,一样死不足惜!”

“还望陆相处死萧氏罪人,好教死去的兄弟们安息!”

随着他的膝盖沉重跪地,原本沉默不语的人相继都跪了下去,“请陆相处死萧氏罪人!”

旧朝的官员们垂头沉默着,我在其中看见了二哥沈霁明,而他一眼也没有朝我看过。

直到亲耳听见亲眼看见,我才知道原来旁人眼中的我,也是那样的罪大恶极。如果不是禁庭之内禁止携带刀兵,今夜这场宫宴,或许就会变成我与萧承衍的行刑场吧。

陆行渊会怎么做呢?

或许就此杀了我们吧,事到如今,不杀不足以平众怒……

我抬头望向上首,四目相接,我却在他的眼中,又看到了那种近乎慈悲的冷漠。

那个人望着殿中或跪或垂首的众臣,片刻,只是淡然地侧目,问:“皇帝以为如何?”

“我……”小皇帝忙答道:“我都听相父的意思。”

陆行渊仿佛戏谑地轻笑了笑,既无满意、也无不快,他眼睫半垂,像尊神佛从高处俯视众人,“你们以为死是件很痛苦的事?错了,死才是这世上最便宜、最简单的解脱。”

“可是平江,你尝过生不如死的滋味吗?”

陆行渊看着那个男人,眸光隐在两侧宫灯的阴影中,沉黑如墨,“当日你妻离子散,身受重伤命悬一线之时,可曾觉得死有多么痛苦?那时的你,宁肯活着煎熬,也不要解脱。”

“真正的煎熬从不在那些想一死了之的瞬间,却在独活过后无数个如遭蚁噬的昼夜。”

“萧承衍要偿还的,难道只有一条命?”

偌大的殿宇中,寂静无声,风也似乎停止了。那个男人仍旧低垂着脖颈,视线望向青砖上萧承衍的影子,眉头紧缩,可是片刻后,他咬紧的牙关逐渐松开,再没有任何反驳。

所以生不如死究竟是什么?

那时往返望仙台之间,我曾听宫人们说起一个人——彼时的太子少师付含章。

当日城破之初,他自矜忠肝义胆,不屑与叛贼为伍,敢于新帝朝会之上,当众怒斥陆行渊乱臣贼子。小皇帝忿而骂其不知民间疾苦,下令将其下狱抄家,却被陆行渊制止。

陆行渊没有杀他,他仿佛总不情愿双手染血,却只教付含章去乞讨。

乞讨——

便是付含章每日讨得多少,他一家妻儿便有多少果腹。

于是第十天,付含章的小女儿最先饿死。第十七天,他的妻子为割肉喂子,失血过多而亡。第二十二天,他的大儿子不堪悲苦投井自尽。第二十三天,他的次子饿死。

前后只不到一月,付家上下,便仅余父子二人。

后来有人街头再见到付含章,他已满心只有乞讨,再也讲不出任何忠孝之礼了。

偶然乞至陆行渊车驾前,他也会为得几两岁银,痛哭流涕、拜地磕头道谢。

所以生不如死是什么呢?

大抵就是将他打回原形也不如,不准他高贵荣耀地死,却教那个人卑贱如泥地苟活。

宫宴后的第三日,新帝的第三道旨意传到东宫,宣陆相有令,萧氏所作所为,天怒人怨,今敕令罪人萧承衍贬为宫奴,罚没御马监,萧氏女眷充入教坊司为婢,此生莫赎。

我跪在雪地里,时隔多年又看到萧承衍将袖中的那只手紧攥,攥到青筋暴起。

御马监——原是曾经鹤栖别苑中,专司喂养猎犬马匹的阉人。

他此刻有没有后悔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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