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三年立冬,京城东南四百里的凌州鹿鸣山,有村民巡山时,亲眼见一林中奇景。
那日百兽齐聚林深处,围绕林中巨石上一头白鹿,那鹿通身似玉,顶戴七色云霞流光溢彩,脚踏祥云,傲然鸣于百兽之间,竟教周遭无数虎狼凶兽尽都匍匐于地,附和低鸣。
村人见此情景,早吓得魂飞魄散,欲逃,却遭百兽围攻,失足滚下山坡,便晕死了过去。
原以为必死无疑了,谁想醒来发现,他人已经躺在鹿鸣山下,周身毫发无伤不说,身旁起先装猎物的袋子里,竟转眼间装满了金银珠宝,只他再想进山,却百寻不得其路了。
那村人得了大笔钱财,索性弃了本家营生,带着妻小老母,自此举家搬到了京城。
那通南柯一梦,也就随他一并流传到了京城,又辗转传进宫。
先帝听过之后大感异趣,便召司天监袁术,询问其,世上可当真有此等奇兽?
袁术道:“臣确曾见荒山志有记载,世有兽焉,其状如鹿而四角,其纹如虎而狐尾,其音如谣,名曰鹿蜀,此为祥瑞。然而还有一物,其形似,曰夫诸,却是见则大水的灾兽……”
先帝皱眉不悦,“见过此物的人,都再寻不得其路,是祥是灾,又该如何分辨?”
袁术却微笑拱手道:“臣以为,常人不得其路,只因皆是凡夫俗子,倘若陛下真龙天子驾临,瑞兽必主动现身降下神迹。若是灾兽,陛下正可一举斩杀,护佑一方百姓安泰。”
先帝旋即下令南驾,欲效法昔日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捉拿异兽平靖安民。
那番鹿鸣山围猎,先帝曾想要带我同去,借我引异兽现身。
那时距我进宫已有八年,这些年声势浩大但多半徒劳无功的祭天,先帝服用过那些“长生丹”后,仍日渐苍老的面容、渐入膏肓的头风病,无不在滋长宫中对我的“天命”的质疑。
先帝失去了耐心,大抵是想借此异兽要我自己证明,我真的身负凤命。
可是临行前一日,我突然高烧干呕卧床不起,御医诊断说我无法动身,先帝大失所望。
袁术却谏言恭喜,称道:“自古天生异像,绝无两物相争之理,昨夜臣观中宫星象黯淡,东南天地灵气却愈盛,现今看来,那鹿鸣山中,必定有一神物正在恭候陛下无疑。”
先帝将信将疑。但彼时的先帝深受头风病搅扰数年,正欲寻一道天外良方药到病除,岂肯轻易耽误。那山中异兽在先帝眼中,是祥是灾,都早已是一捧心肝、一碗血、一块肉。
有我无我,又如何呢?
围猎队伍就此浩荡奔赴东南,我虽未亲去,月婵却求得伴了驾。
早已无人问津的十三皇子萧承衍,也在那次围猎中初次入了先帝的眼。
据先帝随行起居郎记载:帝至鹿鸣山下,先遣数支禁卫军入林,三日寻觅未果,帝亲临,至晚戌时,林间鸟静兽止,白影惊掠而过,帝孤身纵马直追,于林间腹地遭群兽围猎。
人伤马亡之时,忽闻一道人声口哨,数条猎犬奔咬而出,乱局中帝得救。
那个驱使猎犬宛如神兵天降般救下先帝的人,谁想到便是三年前曾在犬牙下,骨肉撕裂鲜血淋漓的萧承衍。昔日凶狠的恶犬,如今俯首帖耳在他脚边,变成了令行禁止的利箭。
可见狗向来就比人,更恩怨分明、不计前嫌。
“陛下念他英勇,欣慰见他长成,本想大加封赏,可他竟然什么都不要,却请陛下回京安心养伤,只将捕猎那头鹿的差事交给他,好像他比那些数不清的禁卫军还厉害似得……”
月婵回来后摇头揶揄道:“我看他真是一朝露相,便飘然得忘乎所以了!”
可从来捏准人心的月婵这次错了。
两个月后,萧承衍拖着满身污泥和伤痕回了京城。同他一并回来的,还有一颗琉璃心肝。
他说那便是神兽消散后遗留之物。
一时之间满朝哗然,众臣乃至先帝,迄今为止尚没有一人亲眼见过神鹿,如今尸首已不可寻,凭他自言自话口说无凭,佐证该从何来?袁术遂请命,将其炼制入药,自见分晓。
此后整整八十一日,我不曾走出过乾坤阁一步。每隔九日,便会有一颗丹药呈送御前。
“你说,这世上是真的有神佛、仙兽吗?”
傍晚,小道士来端走了空置的药碗,我便伏到窗边,手心朝上伸出窗台,递给宗云谏。
他会先给我一块糖。有时是酸橘味、有时是苏梅味,还有时候会是我最讨厌的薄荷味……作为我的侍卫,男女有别,他不被允许进入我的房间。可我总是愿意离他近一点。
他靠在窗边,背对向我,低头解开我手掌缠绕的纱布,内里浸了血常常黏在皮肉上。
但他动作小心慎重,我也从来不觉得痛。
这次炼药与往不同,需要的血更多,伤口不再只是指尖上几不可见的针眼,变成了匕首划开手掌,每九日取一次血。袁术承诺我,待八十一日后,我就再也不用来乾坤阁了。
我记得那时心里首要却想:不来这里,那就收不到母亲的信……也见不到宗云谏了。
我其实并没有很讨厌这地方。
我从背后望宗云谏,他的侧脸正印在檐下一盏八角宫灯中,眉宇微皱,像是幕影子戏。
他将伤口两侧已经粘连的血渍与药膏,用匕首刀尖和湿水的手帕一点点清理干净,再重新换药包扎,虽然那根本也无济于事,伤口来不及痊愈,又会被割开、取血,周而复始。
我不觉得痛,但自来到乾坤阁后,他的眉头总舒展不开。
我知道他比我更讨厌这里。
他片刻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动动手指碰碰他的手,他也没有理会,我感到无聊,念念地,“你嫌我烦了?那恭喜你,等这次的丹药炼成,你就再也不用跟我困在一起了……”
我趴在手背上像在鼓气,宗云谏蹙眉侧目觑过来,很轻地笑了笑,并没打算否认的样子。
“你兄长最近办案,遇到桩离奇轶事,想听吗?”他忽然问起。
我的双眼想必霎时就亮了,对宫外的一切,我总是求知而迫切的,何况事关兄长。我兄长前岁春闱时名列金榜,已擢任大理寺参事,专司掌管京畿重地刑责要案。
这也是他第一个告诉我的。
可在我央他,也替我给兄长带封信笺时,他却拒绝了。
那时我以为他拿乔,百般耍赖卖乖,他还是没答应,后来……自然又同他闷一回气。
说回那桩案子吧,起因原是去年六月,翰林院学士周元接吏部调令赴任商州,途中失踪。两地官府寻人未果,转交大理寺追查。最终,我兄长在凌江下游,找到了周家人的尸体。
我就猜到,在宫里这些年,突然消失的人,都是死了。
我对此很是兴致寥寥,满心尽都装着,“兄长究竟怎么破的案,陛下可有升他的官?”
可是话问出去,宗云谏微沉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沉默的神情。我触及他的眼睛,立时就知道,他不喜欢我用那么轻描淡写的口气,将他人的“生死”只视做兄长的青云梯。
我那时隐隐是有些怕他的,并非恐惧,却很怕在他眼前做错事,怕他责备。
或者……更怕他对我失望,就如同宗正怒斥我父亲那般。
毕竟有句话叫有其父必有其女。
可他大抵看出我的失言,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官职岂有日升一阶的道理,霁清去年追查此案数月无果,直到近来,京中流传起有人误入桃源,得来一笔天外之财。”
“鹿鸣山?”
流言纷纷,误入桃源,天外之财……任谁也很难再想不到,他微挑了下眉没有否认。
后来直到兄长死后,我翻阅他的书斋无意中又翻到此案,见他曾记,周家人离京后途径凌州王家村,遭逢大雨,投宿村民家中,遭兄弟三人见财起意,杀人劫财后抛尸近百里。
可若天外来财只是掩人耳目的杜撰,“那……山中神兽、琉璃心肝难道也都是假的吗?”
难道人人都在或心照不宣、或蒙在鼓里地,讲着一模一样、空穴来风的假话?
那时的宗云谏却也只肯告诉我,“这世上许多事,你信则真,不信则假。”
仿佛是为他这句话佐证——八十一日后,最后一颗丹药出炉呈送御前,陛下服用过后,头疾竟当真再也未曾复发过。袁术也兑现了对我的承诺,我从此再也没有去过乾坤阁。
那个原本卑贱如奴的十三皇子,我再一次见到他,便已是在金銮殿之上、群臣之首了。
所谓真真假假,我到底相信了。
后来的宗云谏我想他一定也选择相信了。
否则太平九年,他也不必自请离京,远赴北地。那时我私自去送了他,在那之前,我在有人时总是有意不同他讲话的,可是那天想来是忘记了,也说不清是问兄长还是问他:
“你为什么就一定非走不可?”
兄长深深地看着我没有讲话,宗云谏也沉默着没有回应。
我的声音被一阵风轻易就吹得消散无踪,却因为不甘地半垂着眼,此后想起那天,最清晰的竟是宗云谏纵马离京时,被风盈满的那截衣袖,银线绣的团云纹,日光下格外刺眼。
“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这次宗云谏终于肯开口,却说:“等你成为皇后的那日。”
他的嗓音低而沉,似有千斤压在喉间,只说给了我一个人听。他到底相信了我的天命,等我真正母仪天下的那日,百官朝贺,他就会在其中,不远万里、山海无阻。
他曾经的话如今或许该说:这世上之事,当所有人都信,便已由不得你不信。
然而正如我所说,所有承诺让我等的人,最后都没有回来。
兄长食言了,他也食言了。
自那时起所有人都开始食言。袁术承诺过先帝长生,先帝依然日渐病入膏肓,躺在龙床之上,除了呼吸,与死无异。我那时固执地想,也许长生的代价,便是肉身不灭,灵魂永锢?
直到先帝就那么悄无声息地驾崩了。
长生是假的。城破之后,我的天命也成了假的。最终连宗云谏的死,原来也是假的。
这世上一切都不过一场假像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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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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