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渊出宫时夜幕已似染墨。
宫门前等着相府的马车,驾车的小厮见人,当即俯身跪地以背作凳,伺候他登上马车。
坐定轻敲车壁,马车缓行,心腹侍卫孟焦行骑马跟随在窗边,回禀道:“谢将军白日里送来的奏报,他没有抓到沈淮川,料想此人,如今已到了江东霍家的地界。”
“抓不到……”陆行渊冷笑道:“你回信,让他扪心自问,可是当真有竭尽全力。”
孟焦行道:“奏报路上遇雪封山,耽搁了许久,谢将军应当也快抵京了。”
“江东有什么动静?”
孟焦行道:“暂时没有,不过霍家与萧家祖上渊源匪浅,先前派去的钦差,至今没有音讯,江东又占据天险,易守难攻,沈淮川冒险过江,定是想寻萧氏遗孤,联手霍家复辟。”
何许渊源?
霍家祖上尚过公主,世袭定南王,萧家历代唯一的异姓王,前又出过两任皇后。
陆行渊嗤道:“天下的九五之尊,谁会不想做?”
“可霍家偏安一隅,富贵闲人做得太久,也未必还肯出生入死,为他人做嫁衣裳,况且,霍家族中前一位皇后,不是才被昏君废黜,怨死长信宫不足二十年?”
他拇指间摩挲着串玉菩提,道:“沈淮川这笔算盘,且看他打不打得响。”
孟焦行道声“相爷远见”,一路禀事临行到长安街口,看见个小厮,匆匆正迎上来。
“是安排在教坊司的人。”
马车夫勒停马匹,孟焦行挥手召人上前回话,小厮连忙过来,言简意赅便道:
——沈姑娘今晚请宾入幕,持花瓶行凶,将康宁伯打了个头破血流!
马车里,陆行渊拇指间的菩提微一顿,笑了,“不是说,非封侯拜相者,入不得她的眼?”
孟焦行思忖道:“既见过相爷,自然不肯再屈就旁人,相爷可要去看看?”
陆行渊一时未答,却问:“今晚府衙何人值守?”
小厮只管埋首伏在地上,听孟焦行复问,才诚惶诚恐回道:“是顾青峰,顾大人。”
此刻的京畿府衙。
顾青峰夜里升堂断案,一听苦主是康宁伯府,当下狠命地一拍惊堂木,勒令两个衙役,即刻将行凶者容音,押入地牢候罪,一壁千保万证地,送走了康宁伯府的侍从。
回过头,忙又一整衣冠,入地牢,来到容音跟前,掀袍便跪了下去。
“下官参见太子妃,下官迫于无奈多有不敬,望太子妃恕罪!”
容音是记得这人的。
四年前春闱,老皇帝在兴庆宫办春日宴,兴起命人就景作诗,顾青峰当时高中探花,过于春风得意,不慎触了先皇后的避讳,险些被当众问罪,是容音向老皇帝进言,替他解的围。
容音让他起来,“放心,我知道你人微言轻,开罪不起康宁伯府,不会为难你。”
顾青峰满心汗颜,正不知如何回话,便听容音又道:
“借你斗篷一用。”
顾青峰忙解下双手奉上,便见容音接过,铺在牢床上,落坐定定闭上了眼。
真好似尊菩萨。
可惜是泥做的金身。
顾青峰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片晌,牢房的干草窸窣窣响了一阵,顾青峰轻悄退了出去,又特意给她留了人、留了灯。
容音闭着眼,心绪却半点也不沉定,地牢里潮湿阴冷,血腥味甚重,远近干草堆里窸窸窣窣的有老鼠在窜……这么个境遇,说是尽在掌握中,她自己也是不信的。
硬捱罢了!
牢里无时刻,过去也不晓得多久,地牢入口陡然传来阵吵嚷,细一听就听出是郑夫人。
“滚一边儿去!”
“我倒看看今天,谁敢拦我打死那个贱人,谁要敢拦,就连谁跟她一起打死!”
康宁伯夫人身后跟着儿子和十几个随从,汹汹地便直闯进了地牢里来,顾青峰不仅拦不住,反在自己的地界上,教郑夫人一声令下:“把这碍眼的给我拖走!”就给架到了一边。
郑夫人到牢房前,一眼便锁住了容音,“原来就是你,好好的太子妃不当,要当狐狸精!”
容音在牢房里皱眉瞧人,“你究竟哪只眼睛看见,我勾引那个老头子了?”
郑夫人压根儿不理,只管怒道:“开门!”
“把她押出来,就地打死!”
容音的牢房本就没上锁,话音刚落,就有两个粗蛮的随从冲进来拿人,容音拔下簪子,奋力也只划伤了谁的手,转眼,就教人夺了凶器,一左一右,拧送到刑房的刑凳前。
郑公子这档口上,被顾青峰说动怜香惜玉起来,想劝他母亲。
郑夫人扬手就是一耳光打过去,“没用的东西,跟你老子一样的鬼迷心窍!”
“今天要不是你老子先中了她的邪,教她砸得头破血流的,怕就是你了吧?”
郑夫人越想越怒火中烧,骂随从,“愣着等死嘛?给我打,打死了,我看她现不现原形!”
两个随从当下左右按住容音,死命地往刑凳上压,容音挣得脱了力,只得眼瞧着那方布满暗黑血迹的刑凳,在眼前猛地放大,经年累月的血腥味儿,霎时直冲上天灵盖。
腰宽的刑杖挪动起来,扥在地上,一扥就是一声闷响。
容音忍不住要作呕。
正在这时,夜风鼓鼓的地牢入口,突然又传来声呼传,衙役喊着:
“相爷驾到!”
声调未落,便听一阵沉沉的脚步声,递次地伴着几束炙亮的火光,烧进了阴暗的地牢。
四下阴霾吵嚷,霎时一扫而空。
郑夫人错愕着,不知道他怎么会深夜现身,顾青峰回神匆忙上前拜见,命衙役搬来交椅,陆行渊落座,黑狐裘、银宝带,眸似寒星,目不斜视,只望着容音。
容音的鬓发都挣乱了,钗环掉在地上,满额的细汗,火光下闪动着,眼尾暗暗地一点红。
她长这样大,没吃过这样闷的亏。
“带过来。”
两个随从看看郑夫人,郑夫人也不明白这是哪出戏,却不敢再喊打喊杀地阻拦。
容音当即被人拖拽起来,挣脱钳制,站在地上竟觉腿有些软。
陆行渊的目光,不动声色从她挪动的裙摆处扫了下,轻易就发现了。
然而他一旦问道:“为何伤人,如实招来。”
她的嘴却一点也不软,倔倔地瞥过脸道:“你管我。”
背后两个郑家随从倒先不准了,抬手猛一推容音,斥道:“大胆,见到相爷,还不跪下!”
容音受力站不稳,脚尖磕在凹凸不平的砖缝边,一个踉跄扑到陆行渊的膝头上,陆行渊端坐着,不偏不倚,将她接着正着,单手捏她下颌抬起头来,俯身逼近:
“你还在跟我撒娇不成?”
男人的膝盖,硬得像是记窝心脚,容音撞上去,恨地心头火烧似得,忍不住扬手便打他。
“你怎么不索性等他们把我弄死了再来收尸?”
那巴掌狠狠地、重重地。
容音的手掌都觉火辣辣地。
陆行渊不躲不避,生受了那一巴掌,瞧着她委屈生怒,却是沉沉地笑了。
“谁教你这样求人的法子?”
郑夫人与顾青峰尽都看得呆怔,忘记言语,只是看着、听着,陆行渊全然旁若无人地道:“既想另攀高枝,也攀个中用的,千挑万选出个老头子,挨不住你一下,半条命都没了。”
“且算计擎等着我救你?”
他从高处,就那么气定神闲地望地上的容音,指尖拨开缕她颊边垂落的发丝,似笑非笑。
“可以,你现在垂首乞怜,我就救你。”
容音偏了偏头,想挣掉下巴上的手,刚动,他就捏的更重了,容音吃痛道:“阖宫里都知道我是你的人,老不死的有眼无珠撞上来,我没有直接杀了他,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陆行渊剑眉微动,“我的人?”
郑夫人终于是听不下去了,回过神冲上两步,指着容音骂道:“你还敢胡说八道?”
“该死的狐狸精,就该教你偿命!”
话音未落,陆行渊侧目一眼扫来,凛声问:“康宁伯死了吗?”
那一眼,郑夫人脚下不由僵在原地,缩回手,竟不敢答话,郑公子就更大气也不敢多出。
顾青峰方站出来低着头道:“回相爷,康宁伯受伤在治,性命倒还无虞。”
“既然没死,谈何偿命。”
“孟焦行,”陆行渊扬声道:“传我口谕,请太医给康宁伯看伤,若有个闪失,拿你是问。”
孟焦行拱手领命,当即大阔步上前,请郑夫人打道回府,郑夫人有怒不敢再发,只管咬着牙瞪容音,耐不过,只得如何风卷残云地带人来,便又如何风卷残云地带人走。
顾青峰也悄然埋头跟了出去。
刑房里一时四下清净。
容音不肯矮人一截,撑手起身,却觉身子一沉,去看才见一截裙摆,早在陆行渊脚下。
容音使劲儿抽了两回手,抽不回来,怨气减不下一分半点儿。
“松开!”
陆行渊居高临下、岿然不动,只似笑道:“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他哪是来救她的,换个法子磋磨她罢了,容音抿紧唇待要再打他,却是不能够的了。
陆行渊捉住她的手腕,五指捏得容音生疼,“不肯,就回牢房里去,自己挑。”
容音不由地问:“你想听哪一句?”
“我是你的人?”
“你这么在乎吗?”
陆行渊钳制她下巴的那只手,没等她说完,拇指便狠狠地压上那两瓣艳红的唇上,粗粝的指腹蹂躏得生疼,双眸幽深道:“女人的嘴总是骗人的,果真,一个字也信不得。”
容音皱眉躲不开,气极了反倒滟滟地笑了,“有人信就够了。”
陆行渊的眼睛微眯起来,倏忽像只危险的狼,目光从她的眼睛,缓缓游移到发烫的唇。
停在那里冷眼审视。
容音便知道他恨得又想咬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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