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宫到望仙台,要走一千六百三十四步。
下雨时步子少一些、晴时会多一些,我会绕过御园折几支时盛的花枝,但多则也不过两千步,少则不减于一千六百二十。这同一段路,我已经走了四十七天,不会有错的。
当日降旨赎罪,需满七七四十九日,再有两天,我的赎罪就圆满了……也许圆满。
毕竟死人不会开口告诉我他们满意与否。
死人也不能够赎罪,罪都是活人赎给活人看的,自我慰藉的假把戏。
每天路途间中,我会经过凤仪宫,那是月婵原先的殿宇。如今虽然空置无主,但墙内的秋海棠却开得极好,红艳坠满枝头,妩媚越出墙来在风中摇曳,飘落的花瓣铺满了宫道。
听闻月婵的孩子就在这截宫道上也碎成了花瓣。
他的血肉滋养了那些花儿,花瓣堆积一层又一层,浸过雨后,就变成行人脚下的印泥。
我日/日从那里走,脚下便蜿蜒出道鲜红的印记,像极了人犯在认罪书上的签字画押。
路过的宫人常忍不住朝我的脚下看。因为掖庭中有道刑罚,犯了错的宫女,就会被管教嬷嬷用沾过辣椒水的带刺藤条抽打脚心,血肉模糊的脚掌踩过的痕迹,就像这一般醒目。
我对那血浸的印记记忆犹新。
最早进宫时母亲给我的两名婢女,便是受此刑罚后,仿佛脚踩荆棘般从我眼前消失的。
可大抵细看之下的结果并不够大快人心。我没有受刑,身后甚至没有守卫、也没有押送。出了东宫禁闭的大门,我竟是这等级森严、人人恪守的宫城,唯一“自由”的人。
无人盘问我往哪里去,也无人管我在做什么,而阶下囚的自由,总是要拜上位者的恩赐。
如今这座宫城上的天,虽不姓萧,却也并不姓当日叛军高昂旗帜上的“齐”。
那个子继父业的小皇帝,听闻现今不过十岁。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权力汹涌的漩涡中心,便还只是个孩子罢了。否则,为何他连下旨杀了他的杀父仇人,都做不了主?
每日清晨卯时刚出头,天还是整块儿的蟹壳青,望仙台上的钟声响起。
朱雀门下,便有一道步撵稳步抬进宫城,直入大内。
朱红宫墙绵延起伏,在太极殿前接上片汉白玉石阶,阶上道道明黄琉璃瓦,翘角飞檐,成排的檐兽昂首候着朝阳,整冠肃穆的百官,静默地分列两侧等候着,步撵上的那个人。
朱紫玉带、金冠冶容,他胸前金绣银织,是只振翅欲飞的仙鹤,张牙舞爪、睥睨一切。
天子脚下,禁宫威严,敢不下马者——陆相之外,再无第二人。
更远处高阔的廊柱间,正带着群太监宫女焦急奔跑的小皇帝,简直像只顽皮的小狗。
我望着那小孩总不由地想起,从前丽妃娘娘宫里的长毛小白狗,小狗漂亮、活泼、招人疼爱,丽妃娘娘给它起名字,常抱它到御园玩,亲自给它梳毛,对它就像对自己的孩子。
然而某一天它不晓得哪根筋错乱,咬伤了丽妃娘娘,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了。
小皇帝如今也许还不知道,他的父亲在虎牢关,就是教太子当众斩首示威。
陆行渊默许留下了太子的命。如今他似乎也默许,我可以做些什么。但将锁住已久的金丝雀放出笼子,无非知道它绝无可能飞走。这逼仄的宫城本身,又何尝不是个更大的牢笼?
我能做什么呢?
他又想看我做什么?
俯首屈膝匍匐到他的脚尖前吗?
不,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不会让自己都可怜自己。
先皇后以前跟我说过一句话,人一旦开始可怜自己,卑贱就会从骨子里渗露出来。
望仙台赎罪的第四十九天,连绵浸透整个暮秋的雨终于停了,太子也终于走出了寝殿。
大抵是暗不见天日太久,他站在廊下很久一动不动,抬头望着灰白的天空,像是具死而复生的骷髅。云层里泄露出微薄的日光,算不得刺眼,却濡湿了他紧闭的眼角。
诅咒过后再见到我,他什么都没有再说。
自从那个老太监消失,他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仿佛那人的消失一并带走了他满腔的怒火。
我原本以为,他到底总会问及月婵,却也没有。这天走过凤仪宫外,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他的神情平静得近乎冷漠,我打赌谁也休想从那张脸上,发现任何深藏心底的裂隙。
可我似乎也不能够苛责他薄情寡义。
从宫人们的窃语中,我听到过月婵的下落,我也没有去看过一眼。
萧氏女眷如今都囚在城东的冷宫中,但我不想看到疯了的月婵。而太子,我想人总是很难面对自己的失败,尤其男人——成王败寇,这个词仿佛就在说,失败总是比死更难堪。
陆行渊大抵也觉得,人死不过头点地,一瞬间的恐惧罢了。活着忍受一无所有,才是真正无边无际的苦海。而那样无涯的苦海,他在煎熬中度过了三年,一千一百多个日日夜夜。
那三年,太子与我恐怕要用后半辈子去抵偿,去赎罪。
远不是那所谓短短四十九日便能超度清的孽账。
太子也许试图避而不谈,但仇敌总是注定要相见的。这日途径未央宫外,当陆行渊的步撵万众退避地出现在视线尽头,那样迎面而来的刺眼,不亚于路心骤然凸起的一根刺。
原本宽阔的宫道,倏忽变成一座狭窄逼仄的独木桥,狭路相逢的桥上——
有人居高睥睨,有人卑下如尘。
我搀扶在太子小臂的手,许是因为距离太过近了,霎时竟感到一阵战栗。
那不是我,却是他。萧承衍孱弱的身体与苍白的侧脸极度紧绷,额上隐约浮现层细小的汗,仿佛城破当日断肢的痛,重新正在他的肺腑深处蠢蠢欲动,几欲让他不堪重负。
他竟在怕?
曾经面对恶犬,遍体鳞伤也不惧的少年,如今面对仇敌,却不可自抑地露怯了。
太子终究也不过最普通的血肉之躯啊……我突然想,萧承衍不是真龙,真龙不会怕虎狼。
察觉到我的目光,太子如梦初醒,五指骤然攥紧我的手腕,攥得生疼,我皱眉对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见那双眼睛里清晰地闪过一丝躲闪,他狼狈得像根濒临崩断的弦。
他不肯松手,狼狈无处掩藏的困窘,让躲闪的目光,转瞬就变成更深的恨。
他总是恨我目睹过他最不堪的一面。
宫道中秋风回转萧瑟,此时沿途的宫人随着步撵临近,纷纷低眉颔首退避到两侧,太子的脚心却仿佛在原地生了根,顽固而又执拗地,再也不肯显露丝毫退让。
“你还记得昏迷时自己说过些什么吗?”我忽地想起问他。
他眉尖皱了皱却没有言语。
我告诉他,“那天晚上你醒过来,对我说你不能死,你想活,无论如何都要活。”
“如嫔为替你求药,委身给看守的侍卫,药没有求来,她也愤恨自尽了。那个老太监临死前,记挂的是怕你日后孤苦……殿下的命,在许多人眼中,看来仍然是很重要的。”
我将目光无声地扫过宫道中无数默然垂首的宫人。
谁又说得清,他们中还有多少个老太监,多少个如嫔?
萧承衍的双眼愈发锐利地望向我,也许他生性谨慎多疑惯了,不肯轻易相信我的话。也许他根本没有料到,这些话会从我口中说出。两年夫妻,我与他,冷漠之外还是冷漠。
那座洪水猛兽般的步撵,一步沉似一步地愈近了。
风吹动帷幕上的银铃作响,太子与我低眉颔首退立朱墙下,和任何一个宫人别无二致。
步撵经过,没有停留,便走远了。
当众奚落丧家犬这样不入流的手段,想来,如今只手遮天的陆相并不屑于去做。只是这日居高临下地一瞥,教他想起了四十九日已到,翌日,他派人传来了新的旨意。
仍是那个趾高气昂的新晋大总管,宣陆相有令,命萧氏罪人亲笔供写罪己诏以告天下。
这次没人再替代,萧承衍跪在地上以额触地,亲手接过了御旨。
然而那位随着改朝换代鸡犬升天的大总管,却万分不满这位前主子单臂接旨,直指其为大不敬,为示陆相天威,于是命他以口代手。萧承衍眼里没有一丝情绪,便听命照做了。
狗仗人势而已,又有什么稀奇?
今日他起高楼,明日他楼塌了,这世上的各个角落,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上演相似的故事。
新朝大总管满意地走了,萧承衍却仍跪在那里,直看那阉人昂首阔步仿若斗鸡般的背影踏出东宫,他才站起身来,突然问我:“容音,这两年来你心中一直都在怨恨我,是不是?”
我注意到他自称我,而不是孤,上一次听他这样“平易近人”,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与他无冤无仇,理应谈不上怨恨。
可人一旦朝夕同在一个屋檐下,就是时常,会浮现出想要对方消失的念头。
萧承衍望向我的眼睛,并没有等我回答,自语般接着说:“我知道你当初不想嫁进东宫,甚至不想做皇后……你喜欢的人是宗云谏,只是可惜,宗家灭族,你以为他也已经死了。”
他嗓音平直,同那日怒斥我与宗云谏狼狈为奸时,已判若两人。
“现在他死而复生回来了。”
宫墙间霎时一阵透骨的冷风,他的断肢想必又作痛了,却仍理了理我被风吹乱的鬓发,“容音,你那日错了,我没有忘记重伤昏迷时说过的话,你我的性命,仍然系于你一身。”
“我成全你。”
“无论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事到如今,你我夫妻,注定还是要同生共死了。”
他枯瘦的手掌落在我的脸颊边抚了抚,四目相对——我早已经说过了,夫妻之间,从相敬如冰,到相看两厌,原也用不着七年、十七年……短短两年、两眼、两句话足矣。
萧承衍倏地勾唇笑了,那极轻极浅的一点笑,飘浮在他瘦削凹陷的唇角,像池塘水面一片浅薄的蜉蝣,盖在池底暗不见天日的淤泥上,盖住了,反而日趋一日,愈发令人作呕。
那是种过往我已见惯的完美面具,经年累月带在大赢朝太子的脸上。
带久了,就变成了他本来的面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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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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