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嫔死后,我常看见窗外那颗梨花树下站着个女人,却看不清脸。
她有时像如嫔,有时像先皇后,有时又像那个被勒死的冷宫宠妃、或从前哪个不知名姓暴毙的宫女……分不清,宫里的芳魂多不胜数。而也有时候,她很像我的母亲。
大抵因为那株梨树,原就是幼时百日母亲亲手带我种下,长在沈府我的闺房窗外。
我三岁离家时,它方才初初长成,十四岁归家那个暮春,它已经枝繁叶茂,我站在树下看见落花如雪,仿佛母亲的手轻轻拂过我头顶、我的额、我的脸、我的肩……
姆妈说,我母亲一定欣慰看到我长成了。
闺中的婢女又告诉我,过去那些年,总是我父亲在亲自照料着这颗树。那些事必躬亲的寄托,仿佛那棵树便是我、是我母亲的遗迹,仿佛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过我和母亲。
那年东宫大婚,梨树出现在了宫城我的殿外,父亲说宫墙寂寞,让它永远陪着我。
可是不过短短两年,它便已日渐枯萎了。
朱墙碧瓦间的水土毒杀了它,今年春天它没有开出花来,秋风中的秃枝像许多双白骨森森的手,萧瑟伸向灰白的天空。我能嗅到它的枝干里虫蛀腐朽的味道,就像先帝的龙涎香。
我早就想过将它剜掉,却日复一日没有缘由地耽搁了,终于,如嫔教那些鬼手扼死了。
她临死圆睁向我的眼睛,在说:是我亲手杀了她。
她常站在树下看着我,一动不动、满眼怨恨,可却从没有踏进过殿门一步。她不论是生是死都怕我。但直到袁琳琅出宫的这个晚上,那树下站着的女人,变作了张袁氏的脸。
她走进了殿门,站在我的床边。
袁氏原本沉重凸起的腹部,凹陷出个血流如注的窟窿,她的孩子被活生生剜了下来。她那双流泪的眼睛流下鲜红的血泪,白日里紧拽住我裙角的手,如今深深嵌进我的脖颈。
“沈家人都给陆行渊杀尽了,凭什么你还有脸独自活着?”
袁氏厉声地质问,我却说不出话来。她的血泪滴进我眼里,指尖如刀子划开我的喉咙……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浑身冷汗涔涔,却见窗外冷月如霜,似乎已是四更天了。
殿外有婢女匆忙赶来,告诉我,昏死很久的太子醒了。
太子原来还没有死吗?
可见不想死的人,总有着野草一样烧不尽的求生**。太子极不想死,哪怕他的一只眼睛瞎了、一只手断了,仅靠唯一的忠仆每日刮去断肢处的坏疽苟延残喘,他还是醒了。
他苏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见我。
但他把梦中说过的话都忘了,只记得当初命我为大赢朝殉葬,所以问我为什么还活着?
我仿佛陷在梦魇中没有醒过来,他也问我:你为什么还活着?
我站在两步之遥,看太子伏在床沿,口鼻粗喘,那双血丝遍布的眼睛在脸上深陷,隐在昏暗的烛火中却亮得诡异,好像洞穴中昼伏夜出的蝙蝠,要靠吃我的肉、喝我的血疗伤。
我没有回答他。
沉默令他大发雷霆,太子怒极,抓起只铜炉砸向我,我来不及躲避——这在我意料之外,过往不论如何相近如冰,他也从未暴戾至此——幸而有人抢先抱住了他的独臂。
那废弃的铜炉沉闷地砸在他的忠仆老太监的头上。
香灰霎时盖满了老太监的头,又从灰里渗出暗红的血,顺着褶皱的额头往眼睛里淌。
老太监忠心耿耿,匍匐跪倒在太子的脚踏边,口中喊着“殿下息怒”,不住地磕头求他保重龙体。一辈子当惯了奴才的人,哪怕太子残废了、亡国了,也仍旧是他的主子。
“滚!”
太子厉声踹开了他,那泄愤的一脚正踹在心口,老太监虾腰倒地,好久再站不起来。
太子踉跄地起身向我,高高扬起的那只手掌,却被我近乎轻而易举就钳在手中。他沉重地喘息,却似乎才发现,自己竟已经如此不堪一击,我只需稍稍用力,他便轰然坠地。
“你以为你还是大赢朝的太子吗?”
我居高临下,而那个曾经万人之上的男人,伏地不起,双眼像两柄利剑紧盯住了我。
大赢朝不复存在了,亡国的太子,就连条野狗也不如。
太子突然癫狂地笑起来,他的嗓音早已嘶哑了,“你可还记得答应过孤什么?亡国钟声响起,自戕于东宫殉国。可你苟且偷生。当初不是沈淮川抛下了你,是你在等那个人!”
“你早知道他就是宗云谏,”他咬牙切齿,“你等他破城而入,再与你狼狈为奸!”
我本该反驳说他错了,可不知为何我却没有。
也许从知道那张面具下是宗云谏的那一刻,我心中当真就是在等着他了也说不定。
从前做惯了我身后影子的人,那道鬼门关,又究竟剥夺了他多少前尘?
我不晓得。但也许仅仅只是大难不死的太子与我之间,一如从前,话不投机半句多罢了。夫妻总是无话可说,只不过从前,是他转身拂袖离开,如今换作了他望着我的背影。
“滚!萧家的亡魂不会放过你们!都给孤滚!”
“你与沈淮川一丘之貉,你父女沆瀣一气,勾连卖国,沈氏国贼来日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怨恨的诅咒和目光,就好似黏稠的毒药,牢牢黏在我的脊背上。
可惜上天总是不遂人愿的,他的诅咒无用——就像曾经我的祈福一般,都是徒劳无功。
“娘娘。”老太监佝偻着追出来,拦住了我。我看见他已经老得、也许更是痛得直不起背了,站在那里,却矮到尘土里,以至于头上血灰交融的伤口,都格外地触目惊心。
“老奴有一事想求娘娘,方才殿下……殿下劫后余生,身心都受重创,眼下所说所做非是出自他的本心,夫妻一世本同林,日后,还请娘娘勉力照看他些,莫教他太过孤苦无依。”
他把弯折的腰更低了下去,简直像是只垂暮老矣的虾。
我没有应他,却问他:“当日叛军入城,东宫的人都四散奔逃,你为何反闯进来?”
“老奴想着,殿下也许还用得上我,我就来了。”
他朝我拜谢,权当我应了。我看着他却忍不住想:他还能禁得住几次太子的雷霆之怒呢?
原来他一次也再禁不住了。
那天之后,他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我的婢女没有多余回禀,沉默地接替了他照看太子。
渐渐地我依稀想起他来,太子幼时长在鹤栖别苑,相伴度日的都是那老太监。
鹤栖别苑,那原是前孝宗为博宠妃一笑,单独辟出个豢养珍禽走兽的御园。太子的母妃便是出身驯鹤女,一朝独得圣宠飞上枝头,可惜命薄,生下皇子后一年缠绵病榻而亡。
先帝是修道脱俗之人,大抵不忍看她在病痛苦海中挣扎,自此鲜少再踏足别苑。
那才将满周岁的十三皇子,便被遗留在了珍禽走兽间。
兴业十七年,邦国进贡异兽拜见上朝,先帝设宴鹤栖别苑。那一年,我与月婵正是日渐顽劣的年纪,串通起满嘴谎话中途逃席,路过凝萃园,正撞见个少年从恶犬口下抢食。
那一人一狗都好像是疯了。狗将人扑在身下疯狂撕扯,人死死抱住怀中血淋淋的包裹,拳脚、口齿齐用,教人甚至分不清,到底是狗咬人更多,还是人咬狗更狠、更凶。
那只狗,我与月婵都认得,先帝打猎时的左膀右臂,通体纯黑、体精肌瘦,凶悍异常。
那个少年,我却不认得。
我忙命近侍上前救人,月婵却拦住了我,她说:“别去,他肯定不想教人看见。”
“丢脸难道比丢命更重要?”
我还是教两个近侍制住了恶犬,那少年从地上爬起来,裂开的裤腿里已经是血肉模糊。
他手里仍牢牢抓着那块裹满尘土的肉,穿身内官的衣裳,脸颊脏污、身形瘦弱,却只有那双眼睛,沉黑的瞳仁半遮,目光竟比咬人的恶犬更要锐戾,一时没人愿意轻易近他的身。
月婵说得没错,他不需要人救。
我教近侍递给他的食盒,他大抵视作施舍,一挥手打翻在地,咬紧牙关一瘸一拐地走了。
“你看,对某些人而言,丢脸就是比丢命更重要。”
月婵冲我眨眼耸耸肩,仿佛又赢了与我的作赌,“你还没见过他吧,那就是十三皇子。”
原来……竟然是个皇子。
十三皇子萧承衍,从出生起就没有走出过鹤栖别苑,我才会头回见他。
原来微末无名的皇子,竟会活得连这宫中最末流的小太监也不如。那个殷切赶来背起他的中年太监,在我与月婵走远后,又折返回来,一星半点地捡起了打翻的食盒与糕点。
那少年忍痛坐在远处的石凳上,冷眼旁观,只一双手,却死死地攥紧了撕裂的衣襟。
“纵然陛下多年疏忽了他,但身为皇子,这几日大宴山珍海味数不胜数,他若肯往陛下跟前露露相卖卖乖,如何都不至于饿肚子,偏他宁肯偷偷同狗抢食也不肯示于人前……”
月婵努努嘴,“今天你救他如此落魄,我看他非但不会感激,恐怕还要恨上你的呢!”
“人也总要先活着才有力气恨。”我只是毫不在意地冲月婵笑笑。
事实上我与月婵自小,便是月婵更擅于揣摩人心,后来,也总是她更懂太子的心。
而后来尊为大赢皇太子的萧承衍,温文如玉、矜贵儒雅,与这日的凶狠早没有哪一处还有半分相像。我却似乎总还能看得见,他的骨血里,时刻都还藏着那个穷途末路的少年——
为了活着不惜一切,敢从猛犬口中夺食。
那时起他想必就懂了,想要的便去争、去抢、去夺,与狗争不计得失,与人争不择手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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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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