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我父亲本家出自颍川大族沈氏。

不过可惜,他只是沈氏庞杂众多的分支中,已经不足以入族谱的偏远一支。

这一支在他的曾祖父时就没落了,至我祖父那一辈,更终其一生也只是个秀才。为考取功名霍尽家财,家徒四壁,人到中年典当了四面墙,迁居秀水村,靠在村头教几个字糊口。

想我父亲倘若并非天降奇才,此生大抵便该蜗居秀水村,面朝黄土背朝天过一辈子的。

可他是个天才。

我父亲早年八岁即成童生、十二岁便考中秀才,做到了他父亲蹉跎一辈子才做到的终点。

那却只是他微不足道的起点。

我父亲年少成名,各处引以为神童,间中为母守孝暌违科举数年,拜入江州大儒程芳门下潜心进学,至二十岁考中举人,一鼓作气,次年春闱,便在殿试中被先帝钦点为状元郎。

常说人生四大喜事之二——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我父亲金榜题名那年,恰又得当朝右相青睐,招为东床佳婿,不久便是洞房花烛夜。

那大抵是我父亲一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候。纵然后来他再娶我母亲,官至尚书令、临安侯、青云之途犹如烈火烹油,女儿也贵为太子妃,他却恐怕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我父亲的原配妻子并非我母亲,彼时的当朝右相姓韩,嫁于我父亲的是韩家三女韩素。

韩素同我父亲婚后三年,韩相告老还乡,次年病故不久,我父亲遭御史弹劾被贬。

弹劾的罪名可以无中生有。

彼时时民间正值因黔州虫害兴起神农教,我父亲上书谏言,祭天不足以填饱百姓的肚子,恳请先帝派遣官员严行赈灾事宜,却被御史指出他公然为神农教开脱,其心何在?

先帝早朝时,厌倦了朝臣的聒噪,随口贬了他。

我父亲义愤、失望,却也无可奈何,然而,那仅仅只是他深陷泥淖的开端。

他最初被贬到利州,任七品县令。韩素当时身怀六甲,随同赴任的途中舟车劳顿以至小产,从此落下隐疾再也没能有过孩子。两年后身染当地痢疾,旧疾新病交加,不治而亡。

而我父亲,因在酒后写就的悼亡诗中掺杂了郁忿之词,再次遭贬。

这次他被贬到了更加穷困苦寒的甘州,在这里,就连他写的诗也传不到先帝的耳中了。

我父亲在甘州第三年,却又因直言进谏,开罪了甘州刺史。彼时甘州乃是朝廷流放罪人之地,关外又有蛮人不时袭扰,我父亲数次上书直言怠政积弊,触怒刺史,获罪入狱。

长子为父鸣冤遭毒打,缠绵病榻咳血数月,最终药石不灵而早亡。

不可说幸还是不幸,我父亲入狱仅三个月,关外蛮人侵入关门,罪囚趁乱暴动,甘州刺史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忘记了处置他,他便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被遗忘了一年之久。

那度日如年的一年,他在狱中的墙壁上写满了“大逆不道”的诗,那时他想必已死了。

可是活下来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后来朝廷派兵御守边关,奉命的将帅彻查甘州之弊,我父亲终得以沉冤昭雪。

那个统军的将帅便是宗云谏的父亲宗政。

我父亲出狱后殚精竭虑助宗政御敌、为他谏言献策,志同道合,二人相互引为知己。日后两人皆声名鼎盛之时,京中也曾言“文有诸葛、武有公瑾”,将二人并称“大赢双壁”。

以至宗家获罪时,官兵们曾在宗政书房角落搜出一箱故旧泛黄的信件,秘密呈送到御前。

那所有的信件均出自多年前,我父亲亲笔所书的肺腑之言。

先帝看后勃然大怒,然而他却并没有下令召见我父亲,只吩咐将信焚烧了。

那年宗政自甘州凯旋回京后,逢宠臣荣相被抄家清算,因他的引荐,先帝重新想起了我父亲。此后数年,我父亲辗转显州、克州、晋州,无数政绩加之宗政相助,终得重回京城。

可此时距他金榜题名时,已经磋磨过去了十五年。

人这一辈子又有多少个十五年?

上天重新眷顾我父亲,大抵是从他调任晋州始。他于路途中同护送家中女眷的许二公子不期而遇,同行相谈甚欢,从而结识了我母亲,回京后再相见,他郑重登门提了亲。

原本提亲之初并不顺遂。

许大人顾忌我父亲数十年宦海浮沉多舛,许夫人不满视若珍宝的女儿屈居续弦,我父亲孑然一身寒门单薄毫无根基、眼下官职低微……许家实在有很多理由回绝这门亲事。

可只需要一个理由——我母亲心仪——许家最终成全了她。

那时谁也想不到,短短八年,她便会香消玉殒。女人的命,总是如花般短暂。

我父亲升任左都御史那年,我母亲产下了两人的第一个孩子,那是我父亲膝下的第三子。

那也是我唯一的同母兄长,太平九年秋,他死于北地的暴民叛乱中。

正是先皇后病故、赵氏灭族、宗家获罪,那同一个太平九年的秋天。

那一年,我想是兄长在朝廷密旨送到前,擅自放走了宗云谏。父亲勒令他解职回京,不料临阵换帅,北地愈乱,他在途中遇袭,贼匪割下他的头颅,当做迎春贺礼送还给了官府。

那个动荡的多事之秋,不仅只有宗云谏遭逢大难生死不明,我血亲的兄长也死了。

我父亲在那一年,转瞬苍老了太多。

兄长棺椁回京那个晚上,我看着他坐在灵堂前,夙夜不眠、不语、也不动。

他长久的缄默中,或许有悔。是他亲手亲笔将宗家满门送上了断头台,倘若宗家无罪,北地不至突发骚乱,兄长就不会死。也或许他只是悔于,当初不该任兄长请缨随宗云谏出征?

更或许他是恨,恨宗云谏偷走了本该属于我兄长的命数,那头颅为何不是宗云谏的?

我想亦或许,他的肺腑中五味杂陈,包罗万象。

宗、沈两姓交恶,大概是我母亲故去后、或者……早在我出生时就已成定局。我十岁时初次进入先帝的御书房,读到宗父的奏折,我父亲在他口中,已成为祸国的奸佞谗臣。

宗政严词斥我父亲居心叵测、曲意媚上,串通江湖术士为祸朝政、其心当诛!

我那时惊愕、不解,却无法同任何人求证,月婵不懂,皇后不能,宗云谏尤其不可。

唯一能够倾诉不安的,只有写给母亲的信了。我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个月,宗云谏带回母亲的回信,信中却说:“若你父亲并非奸佞谗臣,你此刻本该仍在母亲膝下承欢。”

我抗拒地将未看完的信扔进了先帝求长生的炼丹炉中。

那尊沉重精美的青铜炉,从来没有真正炼出过任何长生的丹药,但唯独炼化了那个念头。纵使后来知道那并非母亲的亲笔,但对于我父亲,我却似乎再也看不清他的面目了。

京城城破的那天,叛军满城搜捕的权贵罪人中,并没有我父亲。

我父亲早已经逃离了这片是非地。

两个月前,他请太子手谕,前往东都调集援兵入京勤王。可是自那一走,他音讯全无。

叛军兵临城下时,京城孤立无援,朝臣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已经死了,也有人怒骂是他早知今日败局已定,所谓的调兵勤王,不过是个他“沈诸葛”的事先脱身之计……

太子为此怒极再不肯见我,城破时令心腹看守我死,我想他彼时一定悔不当初。

太子托付密令时,也许并非完全不曾疑心,只是沈氏家小皆在京,我父亲难道弃之不顾?

可我父亲就是没有回来。

我原本也以为父亲已经死了。

直到望仙台上的钟声撞响第三日,东宫的大门打开,放进来一个身怀六甲的憔悴妇人。

我远远地认出来那是我的二嫂袁氏。

我父亲膝下拢共三子二女,长子为韩素所出,韩素临终时将近身婢女陈琴托付给了我父亲,陈氏在甘州生下次子,便是我二哥,弱冠之年娶了礼部侍郎家的长女,袁琳琅。

袁家足可堪称满门忠烈,城破当日,便已举家殉了大赢朝。

她的眼睛无神、疲惫、肿胀,面色如纸,形销骨立,却唯有腰腹醒目而沉重地突出来。

这日见到我,二嫂止不住地哭了,她告诉我自宗云谏……不,自陆行渊掌权至今,京中已接连查抄二十三位官员府邸,斩首三品以上大员也有六位,获罪流放官眷更是不计其数。

可唯独,他还没有动我沈家。

那并不是陆行渊的手下容情。相反,他告诉我二哥,若肯亲自捉拿我父亲归罪、亲口劝我父亲认罪,亲手弑父以慰宗氏亡魂,他可以放过二嫂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子,无论男女。

父与子,他要二哥自己选,二哥选了。

二嫂扶着沉重的腰身跪在地上,削瘦的双手紧拽住我的裙角,就像抓着救命稻草,“容音,只有你会知晓公爹的谋算,纵使不为你二哥,我也求你的情面,救救我这个孩子吧!”

我俯视她泪如雨下的面容,“二哥当真信他?”

“至少陆行渊对你……”她迟疑、怯弱的眼睛期冀地望向我,“他不会出尔反尔。”

那样声泪俱下的苦求,让我想起如嫔。这未出世的孩子的性命,似乎也系于我一身了。

难道二哥午夜梦回之际,也像太子那般梦魇缠身?

袁氏跪在地上一遍遍地说着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总是无辜的,可是成王败寇,恐怕不在乎是否无辜不无辜,就像月婵那个死在铁蹄下的孩子,无辜没有成为他的免死丹书。

“我不知道父亲的下落。”

我没有骗她。

我不知道父亲如今究竟在哪里。可我的确知道,沈家人此刻还活着的唯一价值,只因金銮殿上那枚传国玉玺,是假的。太子发现时已经晚了,现在我想陆行渊一定也发现了。

我想起父亲临行那天,一反常态,当众很紧很沉地握住我的手,告诉我务必等他回来。

我从来不喜欢等,因为从始至终教我等的人,最终都没有回来。

我父亲果然也食言了。

“二嫂,父亲斩尽了宗家满门,他不会放过沈家任何人的。”

我也许对这个女人太过残忍了。袁琳琅拽着我裙角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骨节泛青,那青就沿着她的双手,毒蛇似得蔓延到她的脸上。她泪如泉涌,却再也没有哭出声音。

她早该看清我救不了任何人。

我救不了大赢朝,救不了宗家、太子、二哥、月婵、如嫔……我甚至救不了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已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狩心游戏

竟不还

夏歇

还有此等好事?

春坊怨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艳一枝春
连载中昼白夜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