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音醒过来时,耳边仍仿佛回荡着,一声声的惨叫。
鼻腔里充斥着木头与血肉,烧焦的味道,她从噩梦里悚然睁开眼睛,伏在床边,忍不住地干呕不止,剧烈的动静透出了窗,先进来个脸生的丫鬟,不多时,茯苓就来了。
她到跟前一壁忙着拍容音的背,唤丫头倒水来,一壁又吩咐教人再去请医师。
望、闻、问、切,正好趁她醒来,仔细地再问一问。
容音撕心裂肺地呕了半天,却什么都呕不出来,余光望着素青的帐幔,眉头直皱得生疼。
“陆行渊呢?”
茯苓递给她水,道:“相爷下朝就该回来了,只昨儿才抓了好些人,又估计有得忙……”
话说着一停,低低地,来觑她的脸色。
容音不必看也觉得了,都晓得他抓的,是她爹的人。
容音没多言语,接过茶杯润了润唇,攒着满腔的难受靠回床头的软枕,瞧透窗的日光,已照到了脚踏上,斜斜的一地碎金,蹙着眉道:“你去备辆马车,送我回教坊。”
茯苓当即便道:“还回哪门子教坊司,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往后你就在相府了!”
容音细细的眉尖不由得更皱了,“那不是什么好地方,这又是什么好地方?”
茯苓噗嗤一声就笑了,“你是糊涂了,你只要不同相爷置气,哪里不都是好地方?”
换个说法呢?
她同他作对,在哪儿,都好受不得!
容音陷在重重青纱帐中,肺腑中总似藏着团焰星,火烧火燎地明灭着,枕头、被衾间、甚至连她自己,都残留着那男人的味道,沉淡地、却又浓烈地,将她围困着。
他到底把她带回来了,他怎么不连带她,一起都烧死了干净呢?
怪只怪他又舍不得!
医师很快来瞧过,容音又没病,便开几帖没病的药,只管喝个心安罢了。
茯苓亲自照看熬药去了,容音趟久了身子疼,正要起来,忽听廊檐下有婢女唤:
“相爷。”
男人的脚步声沉甸甸的,像闷住的鼓点,容音所有的气力,顷刻间都堵塞在了心口。
索性扭身又躺了回去,面朝里,只留下个背影给人瞧。
陆行渊绕过那道落地祥云屏风,进寝阁,瞧见的便也只是个背影,宛若细细的一道秀山,玲珑连绵地横陈着,偏隔出道拒人千里的冷硬,像绵里藏针,柔软的一根刺。
他到床边撩膝襕落座,居高瞧她紧闭着眼,不冷不热地一哂:
“四下里都说你醒了,原来竟是谎报,依你看,我便治他们个欺瞒之罪,如何?”
容音仍闭着眼睛,“你的人,你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与我何干。”
“是,你不在乎。”
陆行渊轻笑道:“既然旁人都不在乎,唯独在乎起那几个该死的,同我置气又做什么?”
容音只是不肯理会。
他早料到会是这幅模样,算不得意外,外头有丫鬟捧来药汤,陆行渊接过来,吩咐人去取两碟蜜饯,指背贴着药碗试了试,仍有些烫,他捏着勺子,一圈一圈地搅。
瓷器轻轻地响动中,他嗤道:“你真当那几人是专程来救你的?”
“沈淮川的暗桩,外来三人,自相府大宴,随地方将领部属混入城内,先后联络起城中暗探六人,分头试探朝中官员过半,真切探过口风的就有十三人。”
陆行渊索性剖开了告诉她:“沈淮川若真心想救你,早该趁神不知鬼不觉,便救了你。”
“拖到最后才想起带走你,不过是打算借你,扰乱我的追捕视线罢了。”
“你也算是个聪慧的,难道看不明白你爹?”
然而容音对她父亲的谋算,根本算不得意外,只是面对他,她纵然懂也只作不想懂。
“总归我不知道,天底下该死的人,都要在我的见证下,处以极刑!”
陆行渊早知她不肯认的,胸腔中好似无奈地叹出口气,缓和道:“好了,我知昨日你未带帷帽进去,原就不打算走,这回是我错怪了你,往后再没有二次了。”
“起来把药喝了再睡。”
她又不理人了。
陆行渊瞧那副背对人的脾气,禁不得倒是笑了,“难不成还要我喂给你?”
男人耐性儿伸出只宽大的手掌,覆在那小巧圆润的肩头,触碰的一霎那,容音却只是恨极了他那么地轻描淡写,一切都是他说了算,人命他说了算,连她的喜怒也由他说了算。
他想怒便怒,他想喜便喜!
容音猛地撇身挣了下,扬起的手挥在药碗上,顷刻将药汤打翻在地。
白瓷的药碗砸在地上,伴着清脆地破碎声,四分五裂。
她总算肯睁眼看他,“现在不用你喂了。”
床边的男人眸色骤然沉寂,覆在她肩头的手掌,落下来便带了些力道,他不准她再转过去,非要她面对他,容音拧眉扬起手,指尖贴着男人下颌掠过,轻易地却教他捉住。
“沈容音!”
容音迎着他的眼睛,她的眼睛锐锐的,藏满硬刺,“怎么,终于也想烧死我了吗?”
陆行渊眉心狠重地皱了一皱,压住她两只手在枕头上,指腹按着她手腕内薄薄的皮肤,像在摸着她的脉搏、她的心跳,“你就宁肯被你爹利用,也朝思暮想地要离开?”
容音倒也很想问问他,“你以为京城除了沈家人,还有什么值得我留下来?”
“你吗?”
她撇开视线轻嗤道:“一个时刻都想我死的人,你告诉我,我为什么竟会想留下来?”
陆行渊的眸光,霎时不由得轻微闪动,只短暂片刻,又轻轻地笑了。
“无关你想不想,留不留下,原也由不得你。”
他居高地望着她,“你要怪只能怪沈淮川,怪他当初离开时,怎么没有带你一起走。”
“怪他将你抛在了我手里。”
容音不语。
陆行渊清楚看得见,她腮边细微地、冷硬地鼓动,就像她外化的心跳。
容音忽转过脸来直勾勾地问他,“倘若我当真跟他们走了,真的能扰乱得了你吗?”
陆行渊垂眸勾了勾唇。
“能。”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鬓角,道:“我会抓到你,然后,亲手杀了你。”
四目相对,容音漆黑的瞳仁闪了闪,嫣红唇瓣抿起线条更紧了,猛一把从他手中将手腕挣开,陆行渊这回并没强硬地阻拦,放任她自由了,只不过,他床帏之内的自由罢了。
容音重新背过了身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也不以为忤,没有多说半句。
身后的男人撩动了膝襕,正要走时外间婢女前来回禀,说是她二哥前来求见。
沈霁明求见,无非还为她们父亲的事,人带进来,便在扇落地石屏外,映出道卑躬屈膝的影子,满腔衷明,说她们父亲此番作为,他绝没有事先与其勾连,望陆相明鉴。
他虽为如今的侯府家主,却实际到昨日事发,才被谢英上门去吱了声。
陆行渊当然知道他不知情。
毕竟那些人到最后,也只打算带走容音,他与沈家余众人,都是被当断则断的。
陆行渊听外头说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始终都只看着容音。
她比沈淮川到底心软太多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片刻,陆行渊淡声开了口,道:“你们兄妹二人,今日想必还有话说,慢慢叙叙旧吧!”
石屏里的话音未落,沈霁明的身形微动了动,大概意外容音在里头。
他走后,屋里就剩下兄妹两人,容音才又转过身来,靠在床头,瞧她二哥匐地的影子。
她总禁不得皱眉,道:“他已经走了,二哥起来吧。”
沈霁明立刻却没有动,隔了片晌,容音才听见石屏外问了句:“听说昨日,你在书斋?”
他是明知故问,容音简短嗯了声。
沈霁明当下默了片刻,才又开口问道:“父亲他……可有说过些什么?”
这要容音该怎么答他呢?
她想他该是心知肚明的,只是仍旧怀揣一点期冀,子对父,深刻在血脉里的期冀。
容音满心里觉得疲倦,只道:“二哥,这世上如今没有谁比嫂子和长庚,对你更重要,回去陪着她们吧,全心做好长庚的父亲,也没有事再比这,对你更重要了。”
好些事,不回答,就是一种回答。
屏风外的沈霁明忽而嘲声道:“从小到大,临安侯府里,都仿佛只有你一个孩子。”
未等容音再开口,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临走对她说:“我知你心下鄙薄,见我卑躬屈膝,逢人便跪,可如今,卑躬屈膝还是笑意逢迎,都不过为求条活路罢了。”
“各自珍重吧。”
沈霁明走了,容音靠在床头默了片晌,他的话不对。
她鄙薄他做什么?
只是那些年,沈霁明与谢英、宗云谏、裴家六郎,也曾时时被人并列提起,称他们作年轻一辈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年少风流、纵马携花,何等地意气风发。
如今人人各有各的,委曲求全、欲壑难填。
容音仿佛眼睁睁看着,一汪清水中,被人为搅进了一滴墨。
自此越染越脏,直到面目全非。
檐下清风穿堂,屋里没寂静太久,茯苓捧着第二碗汤药进屋,容音仍靠在床头出神,直等人到跟前,教浓苦的药汁熏回了三魂七魄,她皱着眉,摇头教茯苓拿走。
“我又没病,喝什么药。”
只是她虽没病,却再闻不得半点荤腥儿,嗅到便要作呕。
厌起食,陆行渊倒大费周章,接连换了三个太医来瞧,天知道,他究竟在疑心什么?
幸而三个太医都没诊出异样,容音就只是忘不掉,那日在书斋庭院里嗅过的,燃烧的木头与人的味道而已,就有好事的底下人,不经心地隔窗学舌,相爷说的:
“既然吃不下,便由她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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