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们胡诌,相爷没说过!”
话传到茯苓耳朵里,赶紧就同她澄清,容音听那作保要训人,几分冷笑地说何必。
“没说过,他也是这样想的,要么底下人察言观色,观的又是些什么?”
茯苓素来嘴笨,说不过她,一时噎在嗓子里,反觉她讲的也有几分道理,正踟蹰着,外间恰好来个丫鬟传话,道:“相爷才回来了,请沈姑娘前去花厅,用午膳。”
茯苓当下冲容音一笑,“你看,我就说嘛!”
她说着走过来,要扶容音起身,容音蹙眉懒在躺椅上不情愿动。
檐下斜斜一道太阳光,映着她白得发光的脸,纵使拿乔也犯不上冲茯苓,天热风燥,肺腑更燥,提不起半点胃口,也不想看见那人,便只教丫鬟去回话,仍吃不下。
丫鬟去后不消片刻,廊檐下脚步沉沉,容音侧目便见余光中,一道朱紫身影闯了进来。
身后跟着串流水似得捧食碟的人。
陆行渊并没半分停步,眼也没抬,径直便进了寝阁更衣。
容音看着他,人站在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众星捧月,酷夏的天气,只他透出股极寒的冷。
容音起身便想走,听背后寒声道:
“站住。”
茯苓忙来一壁悄悄拉她的衣袖,一壁使眼色,教传膳的无关丫鬟们都退下。
片刻,屏风里已转出来人,陆行渊换了身天青常服,坐在桌边,指尖轻敲身边的位置。
“过来坐下。”
容音不肯动脚。
他锐利地看着她,倏忽间倒是笑了,带些嘲弄的味道,“你这是打算把自己饿死?”
容音冷眼瞥开视线,“总归我的肚子无恙,便由着我饿死自己,你岂不正称意痛快!”
那三个确认再三的医师,他就以为她视若无睹吗?
陆行渊眸光霎时便沉了一沉。
“我留下你这条命,难道就为饿死你?”
“不过看了几个死人就吃不下饭,”他冷嗤道:“那是你还没尝过死人肉的滋味!”
“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吗?”
容音的眉心不由得狠狠一跳,像是被无形的拳头击中,只管转过目光紧紧钉住了他。
她却甚至无法从他脸上,分辨出他话里几分真假。
他不想让她看清,她就看不清他,哪怕两人面对面,她仿佛突然不认识眼前的男人。
容音良久没有说出半个字。
陆行渊唇边忽而勾出抹锋利的讽刺,好似能割伤人,他站起身来,并没朝她走近,只是道:“无论你恶不恶心,乖乖地把饭吃下去,否则下一顿,我亲自来喂你。”
那男人说罢阔步迈出了门,衣摆翩跹扬起,在风中划出道刀子般的弧度。
容音站在日光里,竟觉得遍体生寒。
直等茯苓到跟前出声儿,她喉咙里不由得滚了下,才说:“把这些饭菜撤下去。”
茯苓不解。
容音平直而单寒地笑了声,“你听到了,我等着他来喂我。”
“唔……”茯苓一下子堵住了,不由忍不住叹气,跟她说:“何必呢?”
何必非同他针锋相对?
她二哥沈霁明都要卑躬屈膝求活路,她怎么就不能笑意逢迎,讨他的欢心?
两个人的事,容音不喜旁人置喙,她只看见他那样久的所作所为,仿佛两军对峙,一壁在城墙上,趾高气昂地挂着尸体示威,一壁又刀锋鸣鼓,要她开城献降。
然而献降永远没有尽头。
她活一天,他就永远会要她一次次换着法子,向他献降。
也许有朝一日,她自己就跌进泥里去了,由着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从此一文不值。
那时他挂在城墙上向她示威的尸体,也许就变成她二哥、二嫂、安颐、长庚……
容音想他也许早已经疯了。
可是谁逼疯他的呢?
翌日午间,丫鬟们照例捧着银碟进屋,陆行渊没有来,容音侧靠着藤椅翻书,没有去看,只听也能听出没有那男人的脚步声,未曾回头,身后却有人走近,唤了声:
“阿姐。”
容音才转过眼,看见安颐站在跟前,没几分喜色,却是皱了眉尖,“怎么来了这儿?”
“我想见你,”安颐乖巧道:“听说你近来心绪燥郁,宗四哥便准我来陪陪你。”
“他叫人迫你来的?”
“没有,”安颐一壁道:“我熬了些银耳莲子羹,清火消热的,你多少尝一点。”一壁坐在藤椅边,唤贴身丫鬟菱枝拿过来,“晓得你爱吃冰碗,我提前冰镇过的。”
容音原本没有胃口,也到底接了过来,微蹙眉提醒她,“那再不是什么宗四哥了。”
“他如今是陆行渊,我宁愿你时刻畏惧他,不要出现在他眼前。”
安颐闻言张了张嘴,原想说什么的,恰好瞧茯苓捧着香炉进了屋,便止住了。
容音也就问起府里如何?
安颐愁然低垂了眼,道:“二哥不太好,那天回去,嫂子说他夜里坐在长庚的摇篮边,整宿没有睡……那天的事我都听嫂子讲过了,爹爹他……是彻底不要我们了。”
话到尾音儿已带了哭腔,容音想她二哥,也许在心里对她是有怨的。
如今更为长庚,怨她们的父亲。
怨也是应该的,可怨唯独不能解决困境,只会消耗自己。
荒谬的更是,陆行渊如今就算将他们都杀了,也不过报仇雪恨,天经地义,可他既然没有,就证明他们父亲的算计,是对的,至少此刻他们沈家人,全都还活着。
多可笑。
她父亲也许连她不会走都算到了。
容音伸手去握住安颐,定声道:“你自小读书识字,该听过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生死当前,旁人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谁都不值得你徒劳伤神,明白吗?”
安颐不觉已红了眼圈儿,抿紧嘴唇忍着,只低低地垂头点了点。
容音搂着安颐又劝慰片晌。
茯苓换过香炉走后,日光已照到花窗上,临近陆行渊回府的时辰,容音便不多留她了。
安颐临走时,却是转过身、又转回来,忽问容音:“阿姐真觉得宗四哥变了吗?”
容音抬眼敏锐望她,“做什么要这样问?”
安颐踌躇着才道:“因为在我看来,他留下你在身边,恰恰是他想记得,他还是宗云谏。”
容音眉尖微皱,安颐却不等她开口,接着道:“那年宗家出事,我见过你跪在庭院,求爹爹求情救人,跪到晕过去,见过你偷偷打点衙役,被爹爹锁在院里,面壁思过。”
“你甚至扮成过小厮,试图偷溜出京去——”
“你想说什么?”
容音难得疾言厉色,短暂地,很快便又缓和下来,“过去的糊涂事,你记它做什么?”
安颐咬着唇,鼓足劲儿道:“我说这些,不是提醒你念着对他的旧情,只是觉得,沈家人的字典里没有一厢情愿,你当初对他几分,他如今对你,就存着几分。”
“书上说,死过一遭的人,要么诸事看淡,要么……”
她到底年纪还小,读了万卷书也还未行半里路,容音心里替她说:
——不能看淡的,七情六欲,只会更浓烈。
安颐看她不言不语,到底怕她生气,不敢再多嘴,最后忙忙地,说完了酝酿这许久的话,“他心里在想什么,旁人或许不知、也没有命知道,但阿姐你一定知道。”
“只要你想,就能知道。”
她从长庚出生那日,得不到容音的答复,便直想到了如今。
容音嗓音倏地冷了下来,望着她告诫道:“往后我的事,不要妄自猜度,记住了吗?”
她的目光带着股沉沉地力道。
安颐咬唇,应声走了。
容音在后望那道鹅黄的背影,眉尖不由得便皱了起来,她们父亲虽不喜安颐,可不知他有无预见,安颐才是几个兄弟姐妹里,最肖似她们父亲的,惯会猜度人心。
哪怕她自己如今都还没察觉。
容音对此并不高兴。
书翻不下去,丢在了一旁,片刻茯苓照旧让人进来收拾未动的菜肴,容音想起问了句:
“你们相爷可回来了?”
茯苓倒听个稀奇,忙道:“还没呢,听说今儿有要事出城巡视,估计晚点儿。”
这么一晚,便晚到了日落西山,前院传来动静,茯苓热心肠就来报信,容音正伏在软榻小几描完手边的字帖,仿佛一遍遍静下心,直临完了整幅字帖,方搁了笔。
她坐在软榻边趿鞋,一壁按着太阳穴起身,一壁抬手给茯苓一指。
“那个带上。”
“做什么?”
“你不是常常跟我叹气,你们相爷自从跟我怄气,日日茶饭不思的吗?”
清热下火的莲子羹,正好彼此都消消火,她也想问问,他让安颐过来,究竟什么意思?
暮色已近青黑了,澄院四下廊檐里都挂上了灯笼,扑火的飞蛾萦绕着,雾蒙蒙的一团橙黄,容音迈进前院垂花门,人还未到书房前,耳朵先透窗,听见缕袅袅的琵琶声。
绕梁的乐声中,酿着道婉转的江南小调,宛若细雨泛舟,道不尽的痴缠。
容音步子不由得一顿,说不得什么滋味,倏地却又冷冷勾唇,提步径自走到廊下窗边。
屋中灯火阑珊,美人在侧、吴侬软语,原来这就是他的茶饭不思。
砰地一声——
容音拿过茯苓手中的托盘,用力地、狠狠地放在窗台上,而后转过身大步便离开了。
身后的琵琶声骤然一停。
男人的嗓音慵然散漫,只吩咐道:“继续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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