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垣的名声向来毁誉参半。
夸她的都说她相貌顶好,远山眉、瑞凤眼、眉心痣,活脱脱一个从挂轴上走下来的人物。
骂她的说她疯疯癫癫、奸懒馋滑,偏偏最会媚上,不仅她会媚上,她全家都会媚上,不然她父亲斗败罢官时就该把她一同扔出京城,而不是让朝廷平白养着这条米虫。
传言半年前都水少监范某某挂冠归去,就是因为看见洪垣在城隍庙跟前刨狗洞,后来更是莫名手舞足蹈,他不齿于与此等人同朝为伍,这才愤而辞官。
洪垣听了直翻白眼。
但她确实该感激自己的曾祖父有些福气和魄力,或是前朝那些吃人的官吏逼得全村求活不得,于是仅剩的十口乡民烧毁房舍,背井离乡去投奔在外参军的刘家小子。
说来也巧,刘家小子有些真龙气运,先做了都督,后做了皇帝。
曾祖父在亲军中效力三十余年,从半大小子到娶妻生子,改朝换代后曾祖告老还乡,圣人命祖父接替了曾祖在禁军中的职务,后来父亲又接替了祖父的位置,只是到了洪垣这辈,洪家单她一个女儿,于是当今圣人将她安排到禁军都尉府下的北校事府凤麟司任职,在万珍园里养两只麒麟。
那两只麒麟是先帝登基时外邦进献的贺礼,早八百年就上地府报到去了,洪垣这个麒麟使根本没有麒麟可养,便成了如今这样白吃俸禄的蠹虫。
起初她还能早起上万珍园中画个卯,后来推到午后再去,三个月后便不再去了。
自从洪垣不来以后,万珍园众僚只见一只黄黑相间如烧了十年之锅底的大狗每日早晨叼着短笔来到园中,跳上桌案踩住书册头转一圈,而后昂着头,翘着尾巴便走了。
为了这事,洪垣这个七品小官甚至被参了几本,圣人懒得计较,还夸她狗养的好。
洪垣回头又夸奖狗一番,从此洪垣总是万珍园中第一个点卯的,春来秋去、风雨无阻,堪称万珍园点卯第一人。
当然,都是狗代她去的。
洪垣的狗名叫洪文简,她惯叫它洪二。
其实洪文简也不全然是洪垣的狗,应说是她父亲的狗,这狗活了三十多年,仍旧毛光水滑、活力满满,甚是奇怪。
这日三月初五,万珍园苑令伸头看了太阳,确系从东边升起,揉了眼睛,不是昨夜宿醉未消,活力满满的狗叼着满是齿痕的短笔,他的主人从狗嘴里揪出笔来在册上画了个圈。
苑令一头雾水、犹在梦中,正张嘴想说句什么,对面人拱手“嘿嘿”一笑,快步走了出去,那狗也颇知礼数地朝他作个揖,咧个笑脸,摇着尾巴走了。
苑令满腹狐疑被堵在了半截。
有的人但凡努力一点都令人生疑,洪垣深知自己就是有的人,所以她谨遵亲娘的教导,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依样画葫芦教洪文简,伸手不打笑脸狗。
亲娘还说,祸从口出,所以她笑完就走,不给对方一点攀谈的契机。
她在万珍园中招摇一番,这才领着狗溜进了麒麟园。
如今的麒麟园年久失修,一股陈年的味道,野兔在此做窝落脚,不知繁衍了多少代。
洪垣走马上任后未曾打理过园中半寸,新发的野草堵住了库房的半扇门,只有另外半扇门前还有些许开合的痕迹,把东倒西歪的木门拉开,灰扑扑的屋里有几道从破瓦间漏下的日光。
她走进去查验,本月的饲谷已码放好了,足足填满了小半间库房。
洪垣甫一到任就发觉了麒麟园的蹊跷,两只麒麟已死去二十余年,每月的饲谷还是照例送来,且当月便消耗一空,否则二十年的饲谷堆积起来,整个麒麟园也放不下。
她巡查一圈,发觉草窠里的狗洞,当即便明白八成是有人在偷卖饲谷。
麒麟所吃的粟、豆、面饼每月共计二十石,怎么也能卖一两银子,一年十二两银子,二十年二百四十两银子,一两银子能换一千二百钱,七品官的月俸则是一百五十钱。
洪垣心想这麒麟果真比自己金贵,再想到自己今年不过二十岁,少说做上五十年麒麟使,那得是多少银子。
她霎时头顶浇了滚水般,“嗡”的红光满面,连脑仁都烫昏了。
不管以前是谁在挖国库的墙角,如今被她知晓,这买卖从今往后可就得姓了洪了。
为了自己后半辈子的外快,洪垣大胆设想,小心求证,共获取有效消息两条。
一是值宿说存放在麒麟园的饲谷都是供给隔壁象园的,只因象园库房窄小,才借麒麟园的库房使用。
二是象园的主官应该同她臭味相投,也是个不怎么理事的,除了喂养大象外全是说不清的糊涂账。
洪垣预感这每月一两银子的福气自己是指定能消受了。
可等到找买家接手时,她又觉得自己有些缺德,曾祖和祖父轮番来梦里骂自己,翻来覆去都是怎么能如此辜负圣人呢!
俩老头把洪垣骂得跳脚,心一横以五钱银子二十石的价格把饲谷卖给了城西的慈幼院。
一两银子的福气消受不起,五钱银子的福气还是能消受的,如此德也只缺了一半,不算大奸大恶。
慈幼院几十号人能吃饱饭,自己赚上五钱的辛苦费,怎么不算皆大欢喜。
至于家祠里的俩老头不乐意,她自有办法,一文钱买上两小块麦糖,回家糊到曾祖和祖父画像的嘴上,果真晚上就清净了。
洪垣的小生意安安逸逸做了大半年,忽然飞来横祸,天塌了。
昨日万珍园修缮完毕,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把她发财的狗洞堵上了,不仅堵了旧的狗洞,新挖的狗洞也没幸免于难,洪垣气得三尸神暴跳,一想到白花花的五钱银子,难受得想追随先祖而去算了。
伤心过后,她才回过味儿来,二十年间万珍园修缮过多次,偏偏这次把麒麟园的狗洞堵上了,这分明是有人从中作梗。
首当其冲,她就想到了之前倒卖饲谷的人。
俗话说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洪垣不管自己和那人是谁杀了谁的父母,这五钱银子她断不可能拱手相让。
于是今日捱到天明就直奔万珍园而来,看见饲谷全须全尾儿放着,这才稍稍安心。
“洪二!”她把狗招进来,下巴左左右右指示一番,洪文简原地打转一圈,蹿出园去,眨眼便觅不到踪影。
以为把狗洞堵上就能让她束手无策,对手还是太小看她洪垣了,事情该一件一件办,等先把这些饲谷卖了,再去料理使绊子的人。
想着洪文简还要些时间才能回来,洪垣斜躺在饲谷上打了会儿盹,正梦到一碗油汪汪的羊杂汤时,感觉有人正在扒拉自己。
她眯开一只眼,看见洪文简正抬起狗爪子要踩自己的脸,狗嘴里叼着一个木俑,眼见着它嘴边的口水就要滴下来了,洪垣跳起来,跳得老高。
对于主人显而易见的嫌弃,洪文简并没有半分黯然伤神,它把嘴里的木俑吐到地上,一副极高兴的样子。
洪垣将木俑拾起来摆正,从怀里掏出三根香,用火折子点燃后就地插在木俑身前。
屋内无风,香烟笔直朝上,悠悠然如同倒流的山岚。三根细烟刚飘到屋顶,木俑后冒出一个小人,穿着红橙衣裙,梳着双髻,圆脸大眼睛,分明与木俑一模一样,小人下半身还在土,鼻尖已伸到香旁:“洪垣啊,还是你家的香火味道好,可馋死我了。”
洪垣凑过去:“好吃吧?”
小人拼命点头:“好吃好吃,再多来点就更好吃了!”
洪垣盘腿坐在一旁,拄着下巴直勾勾地看着她,直等到她饱餐一顿晕乎乎半瘫在地上,小人嗝打了一半,感觉后脊一冷,转头看见洪垣一脸坏水、目露不善,连忙拍响胸脯:“小灯办事你放心。你随便说,咱绝不吃白食。”
小人名叫灯姑,是本方土地的女儿,虽然才十一二岁,但很有些本领,和洪垣一向有点偷鸡摸狗的交情。
“仗义!”洪垣听她言语利落,大拇指一竖,再往后一倒,“你帮我把这些饲谷弄到城西慈幼院去,顺便再帮我拿个人,怎么样?很划算吧?”
“你怎么不去抢呢!”灯姑急得坐起来,“三炷香你就要我干这么多活,我还是小孩呢。”
洪垣斜眼看着翻脸的小丫头,令人牙酸地一笑:“你年纪还小,不懂什么叫细水长流。要是你这差事办得漂亮,我每个月都找你,且每月供你三顿香火。”
她收回比三的手拍拍灯姑的脑袋瓜,继续忽悠:“况且你洪大姐的生意若是长久,说不定还能给你,不,给你全家重新弄三尊塑像。到时候咱请全麟城手艺最好的师傅,那塑像要弄就弄贴金的,管教人看一眼都眼花,再把土地庙随便修修,往南州搞六根合抱粗的香木,再到西边砖瓦窑订一批最时兴的琉璃瓦,就是胜春楼用的那种。你说说,是不是很划算?”
小丫头被她搂着肩膀说得迷迷瞪瞪的,光知道点头,什么金、什么木、什么瓦和每月三顿香火,她不敢想往后的日子该有多舒坦。
灯姑支支吾吾:“那、那、那……”
“哎——不用谢我,咱俩谁跟谁啊,我可把你当作亲妹子。”洪垣顺杆一爬,这回轮到灯姑腆着笑,小手搓来搓去:“那,那你要拿何人?”
洪垣凑到她耳畔:“你送完饲谷回来,这几夜就在此地守着,无论谁来,你都把魂锁到我家去。”
洪垣算着,饲谷存进库房左右不过这几日,对手既已堵了狗洞必然迫不及待来取,说不准今晚便有眉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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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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