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慧极知道洪垣与常人有些不同,尤其是在她总说梦见公玉家那个做了麟城城隍的老祖宗后。
老祖宗喜欢她,整天把她支使得团团转。
洪垣的娘姓公玉,名仪,自称她们一族是祝官血脉,易通神鬼,此话有人相信也有人不信,萧慧极自然是信的一方,否则他很难解释洪垣的某些行为。
比如昨夜她在自家天井中自言自语,后半夜又弄出臭不可闻的黑雾。
自小从不缺人觉得她怪异,不愿与她来往,萧慧极倒是不大放在心上,他常做的事便是在一旁安静地等,等她把怪话说完,等她把怪事做好。
萧慧极不觉得她怪,洪垣也不觉得自己怪,时间一久,再没人计较她怪或不怪。
只是洪垣有时,确实让人一言难尽。
他看着洪垣双手捧碗,一仰头就把羊汤尽数倒进了嗓子眼儿,等她把碗放下时,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只有两道白得扎眼的泪痕是干净的。
在摸了一下钱袋子后,洪垣就着这张人鬼莫测的脸蛋,矫揉造作地眨眨眼:“萧郎,我饿了,想吃些茶点。”
萧慧极惜字如金,冷飕飕瞥她一眼,把手绢拍在石桌上转身就走。
洪垣摸摸下巴,拿起手绢擦脸:“怎么还生气了?”
灯姑飘起来,圆溜溜的眼睛一闪一闪,左眼写着“茶”,右眼写个“点”,跟着洪垣混,果真一天吃三顿。
洪垣把她攮到一边,叫了二梨和茂郎过来跟前:“今夜我到埋儿坡去,先找你们的舌头,然后选一人随我到城隍庙回话。”
她沉了口气,着重强调:“选个胆大的,不许再躲着不吱声了。”
小鬼点头如捣蒜,退下后还给她端了盆洗脸水来,洪垣这才看见水里自己荡漾的花脸,再看手里抓着的手绢,刚从泥里撬出来似的,只从边角能看出原是秀气的鹅黄色。
洪垣赶忙打了井水清洗换衣,狠狠搓了几次才将箫慧极的手绢洗净。
一众小鬼起先有些怕她,躲在墙脚的影子里,架不住孩子心性,一会儿蹦出一个脑袋好奇地打量,偷偷向前试探几步也不见她生气,便呼哧呼哧地围过来,扒着盆边看她洗手绢。
洪文简一觉睡醒,看见一堆大脑袋怪东西,吓得嗷一嗓子,小鬼们惊慌散开,躲得不见鬼影。
正巧金芒浸入,屏退了夜色,日夜轮替,到了破晓时刻。
洪垣瞌睡虫上头,眼皮刀兵相见,不等斜倚的半壁彤光漫过花窗的第二格,头已砸在桌上,和灯姑一道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到午后,洪垣从背上扯下一件外裳,看桌上放着食盒,晾在树枝上的手绢也被取走,想来箫慧极已经来过。
她灌了瓢井水,拉开食盒,里头只剩一块米糕,想也不必想,灯姑和洪文简肯定都吃到打嗝。
洪垣回头,那两个具是谄媚讨好地笑,灯姑迎上来:“洪垣姐姐你醒啦?”
“停,”洪垣伸手打住,“今晚可没你吃的。”
灯姑扭捏作态:“说什么呢?我小灯是那种人吗?”她飞到洪垣右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叠彩纸拉开,在身前比划:“我猜你要设祭,裁了一下午纸衣。看看这样式,这配色,这手艺,全麟城再找不出第二家。”
洪垣一把揽住自家亲妹子:“靠谱啊小灯!”
两人回头看狗,同仇敌忾,洪文简耷拉眉头,眼睛上瞟,片刻不敢落下来。
多吃了两口白食的洪文简只得出卖力气,担着两个箩筐,一边放洪垣从家中搜刮出的香烛纸钱,一边放巷口买来的果子点心。
半路洪垣吃了半只肘子和一碗素面,一人一狗黄昏时打东门出城,灯姑走得快,早早去找了把铲子在埋儿坡候着。
夕阳如血,铺陈在千里无垠的原野上,片片割开的麦垄深浅交错,带着暮春的清澈与沉寂,熏黄的风流淌而过。
黯淡的大地当中,是一条金光四射的河流,平静如鉴,蜿蜒似绸。
河南岸便是古津口,传说北仙在此乘玉辇蝉化登仙,因此唤做玉辇津。
顺着玉辇津向东再走数百步,能看见一片草木幽深的土坡,这里终年阴冷、鲜有人迹,偶有祭奠之人往来。
洪垣去时,只与一个提着空篮子的老妇人擦肩而过,除此之外再没遇见别人。
日落很快,眨眼天已擦黑。灯姑从树林里出来,吹一口气,帮忙把祭品摆好,洪垣燃着香烛黄钱、纸衣纸鞋,筵请小鬼入席。
寒风兀的自树林深处平地生起,洪垣眯起眼睛,鬓发飞舞,火焰明明灭灭,她的脸也在明暗中跳跃着。
那风也怪,吹了一阵仍不肯罢休,洪垣没耐心耽搁,大声喝问:“二梨、茂郎何在!”
两小鬼从后边冒出头来,揪揪她的裤腿,洪垣回头,两鬼眼神吞吞吐吐,早晨那一众小鬼也躲在远处。
她一时明了,小鬼也党同伐异、互相倾轧呐。
想着有些好笑,却不是笑的时候,她收敛神色,正声道:“城隍爷忠义公命我来此,有冤伸冤,无冤退避,若是不知好歹故意作祟,等神将鬼吏到来,定将尔等扬灭。”
话音刚落,风猛地一掀,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差点没回过神来。
看来城隍爷忠义公的面子也不是那么大。
洪文简象征性地叫两声,以示自己对得起养育之恩,然后夹着尾巴靠边站,灯姑更加自觉,还将洪文简往更边上拉了拉。
瞧见来客的窝囊样,妖风更加猖狂,席卷着沙石枝叶冲天而起,风声如同嚎叫一般嘶哑战栗。
洪垣连抓几把野草才没一个倒仰打起滚来,更别说睁开眼说句话,她稳住身子,手遮住眼,往指缝与眼缝的犄角旮旯里寻到几张模糊怪异、拉长变形的孩童脸蛋。
她一把逆风抓过去,似乎抓到一只冰冷的胳膊,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拽到腿上,抡圆了胳膊朝着该是屁股的位置扇下去。
小鬼哇地大哭,洪垣目露凶光,往死里锤这两瓣屁股。
风悚然停滞,众鬼骇然。
洪垣打到面红耳赤、脑门冒汗、气喘吁吁才停手:“还有谁不想好好吃饭?”
不知是谁在咽口水,极轻极缓,最终掌控不住力道,咕咚一声。
小鬼们默然排着队去分食祭品,趴在她腿上的小鬼也抹着眼泪一瘸一拐走去。
虫鸣鸟叫全都绝迹,洪垣听见渌水河潺潺的声音,灯姑煞白的小脸堆叠着笑容,老远就这样飞过来,殷勤地为她垂肩捏腿:“辛苦辛苦!”
她叫灯姑把二梨和茂郎找来,指清老聻居住的位置,束起袖子铲起土来。
闹了之前的一出,之后倒是毫无波澜,洪垣往下挖了半人高,挖出一个两掌大的石匣子,打开石盖,匣中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床柜桌椅各式家具应有尽有,文藻雕花配的是珠玉玛瑙,金银瓷器盛满了四时花草。
这便是老聻的居所。
洪垣眼放精光,还来不及细数,一阵风吹过后匣子里只剩下些牛粪枯骨,霎时气得某人鼻歪眼斜。
她把骨头下的一个白瓷小瓶拿出来,石匣扔在地上,灯姑飘来:“这就是那个放舌头的大缸?怪小的。”
洪垣心想老家伙还挺讲究,扬手将瓷瓶抛在地上,烟尘四起,散去后只留满地蹦跳的舌头。
等候在旁的小鬼一拥而上,有攥着三四根舌头挑三拣四的,有两三个争抢一根舌头的,有装了舌头拔下来又换的,有觊觎别鬼的舌头急得抠嘴的。
一时间吵吵嚷嚷,烦得洪垣想把那些舌头再收回来。
她靠着树干歇息,二梨和茂郎引着一个高个小鬼过来,小鬼看上去已是少年,身着青衫,举止从容,似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二梨穿着一件又红又绿又紫的新衣裳,似乎还不太习惯找回舌头的感觉,憋了半晌才从嗓眼里飘出一声蚊子叫:“恩人,这是思晦。”
思晦躬身作揖:“小人姓徐名思晦,万衢人氏,跟随父母来麟城经商,客死在此。我在此处年深日久,也识一些字,愿随恩人到城隍爷面前回话。”
小鬼彬彬有礼,言辞通达,洪垣很是满意,正要点头,却是有人不乐意了。
“凭什么他去?要去也该是小爷去!”
洪垣打眼一瞧,有只小鬼抱着双臂、斜支条腿,挂着一边肩膀,拿眼角看人,他身后跟着一众狗腿子,当中还有个捂着屁股的。
她也用眼角看他:“行啊,你先报上名来。”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麟城八门总把头丘无玷。”小鬼得意抱拳,还真有些江湖人气质。
洪垣眼角嘴角皆是抖了抖,什么八门总把头,她看是把门总把头还差不多。
“好好好,丘总把头——小女子请你同去回话。”她也抱拳,嘴里音调阴阳怪气。
丘无玷朝天的鼻孔降下来,皱着眉审视她片刻,转身同其他小鬼窃窃私语一番,这才答应。
天色已晚,城门早已关闭落钥,洪垣领着徐思晦、丘无玷两鬼在门外等到寅时一刻。
钟声报晨,城门开启,洪文简驮着熟睡的灯姑跟在主人身后,直奔城隍庙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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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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