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娘已经快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孩子。
那好像是噩梦中的一环,好像是跟不过奈何桥的前世尘缘。
她只看过这孩子一眼,听过她一夜啼哭,越是天长日久,越是祈求她不要来纠缠。
现在她站在英娘面前,比她高大半个头,用欣喜又恶谑的语气说话:"娘,我叫阿苹,这名字是爹给我起的。"
"他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英娘不敢喘气,眼睛如手,描摹过她的五官,剖开眉梢眼角女人独有的温婉,似乎又看见她爹歇斯底里的脸。
是她。是他的女儿。
看着女儿,英娘心中生出一丝怜悯。怜悯是衣裳被勾出来的一段线,确实心疼但也多余碍事,等待的是剪刀咔擦,或是火焰一燎。
阿苹背着手说这些年的遭遇。絮絮叨叨,同她那个爹一样,令人生厌。
英娘听不进去,眼睛只随着阿苹的脚步绕来绕去。
等到阿苹终于转过身,她抄起木槌冲着整齐漂亮的后脑勺砸过去,阿苹一闪,往前飘了一步。
她转过脸,脸上是早知如此。人是这样的,期待时才会失望。
阿苹的期待是波涛中的小舟,有时翻覆,有时冲破险阻迎难而上。它不会消失,但可以永远沉没。
"阿娘,你不必那么紧张,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当女儿的惦记你,你怎么就不回来看看我呢?"
她随风飘过来了,英娘吓得失神,尖叫着连滚带爬钻进屋子,抵着门让她快滚。
阿苹慢悠悠过来:"你想小郎了吗?我去带他过来。"
她转身,看见两个仆人探在门外看动静。
英娘砰砰捶抵死的门,捶出血声,她依旧无比诚心祈求:"阿苹,你走吧。我是对不起你……但我也想对得起自己……"
她忽然气得大骂,又像撕心裂肺哭嚎:"我要是不走,早被你爹打死了!"
阿苹蠕动的脸如光流过。
悲戚与平静的较量中露出双唇平直的笑容。
"对,我是女儿,不值得你回来。"
小弟是男孩,他亲娘要他,她亲娘也要他。
转眼看两个仆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她不喜欢被人评头论足,于是现身在他们身后,伸爪扣穿咽喉,折颈声清脆干净。
忽然一截影子飞来,脖子一紧,阿苹低头,看见自己被绳圈套上。
"阿苹!"
叫她名字的人正从院墙上翻下来,扑通落地,双手往回拉扯绳子。
被扰了兴致,阿苹怒火中烧:"我已把账册给你了,你还要怎样!"
"你我如何约定的?"洪垣不客气问,眼睛看向倒地的死人。
阿苹反问:"妄自非议,他们自取死路,难道不是活该?"
蠢人因愚笨活该,爱财者因贪财活该,好色者因色迷心窍活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怎么能是自己的错处呢?
她拼命撕扯绳子,不愿就此罢手。
"那你娘不要你,也是你活该?"
洪垣一句话踹进她心窝里,她愣了一瞬。
"你明知不是你活该。不是你的错,亦不是你的报应。"
"只是你不这般一遍遍想,你睡不着觉,回不了头!"
阿苹森森然转过身来,她只希望自己是个卑鄙无耻的人,是个冷血无情的畜生。
她朝着洪垣扑过去,洪垣往侧下一滚才躲开。
阿苹张开利爪,神情癫狂,几个来回间绳子已被踢到一边。她对着洪垣发鬼疯,总好过去找别人麻烦,只是洪垣被追得没空张嘴。
有人道,别怕与鬼斗,斗赢了自然欢喜,斗输了也不过变得和鬼一样。
洪垣都觉得这个"有人"真是豪气干云,腾挪间稳好了步子,阿苹再扑过来时,抽出匕首往上,削下她半只手来。
阿苹哀嚎着跌落在地,洪垣也偷得空隙喘上几口气。
庭院静静,云糊起了月亮。
"阿姐。"
"阿姐……"
阿苹挣扎起来,泪眼模糊里看见小弟。
她很想恨他。他有两个娘,也有两个家,却不愿分享一个。
他就算是傻子也有人愿意养活他,他像个饕餮,吃掉了本该属于她的那一份。
可他是个傻子,什么也不懂的傻子。
他就这样天真的、纯粹的喜爱着姐姐,也天然的、无疑的踩着姐姐。
恨如果没有去处,将一文不值。
弟弟跑进她怀里,像只撒娇的小羊。
她没有什么菩萨心肠,亦不是旷达之人,她只想天地万物都明白自己的痛楚,即使之于天地那痛微不足道。
洪垣紧张得不敢动弹,萧慧极刚刚赶到率人砸开宅门闯进来,见几个仆人因闹鬼早已晕厥。
有一声轻轻的响,似踩在枯叶上。
小郎从阿苹怀里滚落,胸口一个血洞,心已空了。
蝉鸣很响,趴在鼓膜上振翅。
屋里的人似乎猜到什么,一声尖利的哭声刺出,冲到云霄。
萧慧极拉住洪垣往后退,一道白影飞进院来,男子挥袖一收,葫芦藏进袖里,阿苹踪影淡去。男子没有侧头,却是不悦:"洪垣,你愣着做什么?"
洪垣缓不过神来。
这夜悄然过去,以高人收走厉鬼作为终结。
宅子的主人始终没有露面,与官府的所有交道都交给仆人打点。
他或许会再买一个儿子。
不知他会不会为上一个儿子办场丧事,掉滴眼泪充充场面,还是让埋儿坡多一个小鬼。他是个失了儿子的可怜人,这世间对他永远是宽容的。
“高人”替洪垣打点了羊庄群鬼的后事,也将阿苹发送阴司。
不久,阿苹后娘的死讯传来,她包袱空了,又成万衢一桩悬案。
贩鱼众人判了秋后问斩,贩羊的同样。两伙人各有各奇妙,一伙只要呆在一个监牢就争斗打骂不可开交,一伙兄弟情深约定了同生共死来世再做一家。
胡子知自己必死,又交待出自己的师傅,那个教他造畜和**之法的上仙。
上仙名柏,会万千法术,专挑有缘人传授。
洪垣腹诽,那他人还怪好的。
从聻到万奇珍,再到胡子。人皮、**、柏,似乎贯穿其中,而且这三人外貌都不俗,看来柏君专爱以貌取人。
城隍爷说的有问题,莫不就是这个?想来万奇珍案远未真正结束。
五月,正午已经能闷出一身汗。
鱼珍楼后堂枝叶沉淀出冷艳的浓绿,如定格在寂静的春天,小李领着人快步穿过曲径,他家主人坐在纱帐后喂鱼。
"惠老板,近来可好?"
洪垣没让小李出声,挥开碍眼的枝杈,笑晏晏开口。
帘后人衣物如叶沙沙,片刻后答复:"小人安好,劳贵使记挂。"
洪垣点头罢,开门见山:"鱼头的事,想必惠老板也听说了。鱼头月月送如此大鱼到贵店来,惠老板当真不知其中有问题?"
帘后很静,人影凝在纱上,随着风气,渐渐荡漾。
"小人不知。"
洪垣笑笑,足有人长的鱼,哪是月月能够捞到几条,且一连持续数年的。他未必能猜到鱼头为了养鱼杀人害命,可要说一点怪异察觉不出,则是疯话。
只是装傻自欺欺人罢了。
"惠老板不知,可你的脸和腿却知道。"洪垣没再说下去,他这面疮和腿疾不是天生,自他和鱼头勾连才慢慢患上。
不再等他答话,也不愿看他幡然悔悟或是强词夺理,洪垣拱手告辞。
鱼珠楼的生意大不如前,店中也如后堂一般寂寥了。
从冷冷的阴影中走出,洪垣穿行在艳阳下的人流中。人潮来去,像一条金光滚滚的长河。
走到羊汤铺子,遇上慈幼院的小大,她出来跑腿帮闲,要攒钱做一身蓝衣裳赔人。羊汤价钱涨了回去,洪垣留她喝了一碗又各奔东西。
午间太热,压抑了食欲,洪垣没吃别的就往家去。
大路人多拥挤,小巷里屋檐成荫、安静清闲。她往巷子里绕道,走到抄金巷时一脚踢出个东西,追上去按住,是一块玉璧。
玉璧被土沁住,露出的几片颜色深绿,厚重面上刻着三个同心圆。
简直是天意,天不愿她花钱。
洪垣用袖子乱擦一气,缝里的土仍是顽固,干脆走到河畔,在河水中将泥土洗去,又找一家铺子穿上红线。
再看玉璧,竟和萧慧极原来那个十分相似。
麟城建成千年,不知多少英雄人物打这走马而过,因此大墓不少,说不准前后这两块玉璧都曾属于一个主人。
洪垣握着玉璧,脚步都快了些,一阵风回到家,到隔壁敲门。
她常来往,不需要人引路,走到萧慧极院里,猛咳几声。
她没到院门他就知道,非要装模作样接着看书,等她到面前了才肯抬头。洪垣抬手一松,红线穿过指缝,玉璧坠着晃悠。
"怎么样?是不是和原来那个一模一样?"
玉璧像轮模糊的月亮,月后的脸清晰真切。她笑容在树影中被风吹动,眼睛在明暗交替中似星闪动。
一眼可以看到她皮肤的纹路和将将溢出的汗珠。
萧慧极一把拿过玉璧,不声不响系在腰上。
洪垣咧着嘴阴阳怪气起来:"龙眼识珠,凤眼识宝,牛眼识青草。我看你就是不识货——"
"我没说不好,"他低着头来回调整玉璧的位置,左一点不好,右一点也不对,最后别别扭扭去抓书,"我很喜欢。"
每次写一脚踢出地上的东西都会想到西汉皇后之玺
(也是初中生放学路上一脚水灵灵踢出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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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羊圈(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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