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金阁的歌女排班榜单每天清晨都会张贴在后台走廊尽头的一块木板上,像战场前的调兵令状。
谁唱什么,唱哪段,哪段在什么时候,全部一清二楚。舞厅的节目分为晚场与夜场,越靠前的时段越是黄金段,正当红的歌者通常安排在晚场八点到十点之间,那时候的客人是最讲排场的老主顾或政商名流,愿意掏钱捧人,也最讲究歌女的台面和实力。
到了夜场,已是深更时分。体面客人多半已经散去,台下多是趁夜场票价便宜而入场的散客,有点小钱的二三流人物,或只为凑热闹的人。他们不太点曲,也不爱出手,小费自然也跟着少。再加上客人情绪难测,唱得再好,台下也未必捧场。
歌女之间分等级:头等、次等与三等。头等者如维拉,独占黄金段位,所唱曲目可自选,自成一场;次等者则由舞厅经理按排班决定,可独唱,也可能被安排与他人合唱,出场时段灵活,但仍有露脸机会;三等者多为新入行之人,安排在串场时段做陪衬,灯光不全,往往无人问津。
“琳娜”——这是清妍新得的花名,出现在榜单的中段。
她本无意更名,但舞厅经理却笑道:“你长得精致,唱得清亮,在这法租界,叫个洋气点儿的名,好招揽些外国客人。”
清妍想了想,便点头应下。
她被排在次等歌女之后,却是单独一段曲目。
第二场第三段。 “《毛毛雨》,独唱。”
她抬头看了眼曲目牌,那是她练得最熟的一首。
这意味着,她虽是新人,却被老板视作值得一试的人选,给予了比串场更体面的机会。
第一次站上真正的舞台,意味着,她要在灯光下、众目睽睽下,用自己的声音走入醉金阁的前厅世界。
是“露脸”,也是“上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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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台那晚,醉金阁座无虚席。
清妍站在舞台侧幕边,透过帘缝望向台上。
维拉穿着一袭银灰色拖地旗袍,身姿婀娜,正唱着《玫瑰玫瑰我爱你》。
她的声音一出口,台下立刻热闹起来。有人低声轻哼,也有人伴着节奏慢慢起舞。
一曲终,灯光打在她鬓边细密珠饰上,散出一圈圈碎光。
台下掌声雷动。
清妍看着,手心冒汗。那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她从未在这么多人面前唱过歌,更何况这些目光中还带着挑剔和打量,像是在估价一件商品。
她目送维拉退下舞台,对方一边收起裙摆,一边轻巧地朝台下鞠了一躬,带着镇定与从容。
紧接着,是次等歌女们的合唱出场。
一段热闹的小调登场,将气氛炒的更加热烈喧哗。
曲毕,灯光短暂转暗,台前人声未平,后台却已迅速更换了下一个名字。
清妍站在台侧,听着节奏再次变换,灯光重亮。
她清楚,轮到她了。
她身上的旗袍是舞厅配发的公用衣,领口绣了几朵珠花,有几分清雅,却不是当下最时兴的款式。
沈归坐在钢琴边,侧头对她点了一下。
她点头,迈出一步,走进光里。
她张口时声线还有些紧,但片刻之后,声音渐渐打开。她的发声技巧仍然生涩,可音色却别有一番味道。那种未经雕琢的清亮中带着一丝天然的沙哑,像夜色中划开的一道微光,虽不耀眼,却足够惹人注意。
不是那种技艺高超的唱法,却有一种被命运浸润过的质感。
有人继续舞步轻移,有人微微侧头,像在认真听。
她唱到中段,感到喉咙渐渐不那么发紧,呼吸渐稳,气息也更加自然。
等她唱完最后一句,灯光慢慢暗下。
她站在那里,听见有人鼓了两声掌,然后是零星几下。
不算热烈,但也不冷场。
她退场时,脚下发飘,却没有跌倒。
后台的走廊,灯一盏一盏亮着,像为她铺出来的路。
她在化妆间脱下那件旗袍。
镜子里的女子妆容艳丽,唇上残着红色,眼中却透出一种说不清的清明。
她望着自己,轻声唤了一句:“琳娜。”
这个名字第一次从她自己口中说出,像是咽下一粒涩药,又像在夜里拧开一盏灯。
她是荣清妍,也是琳娜。
一个站上了台,会唱歌、有名字的人。
她知道,第一步,已经踏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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