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金在棠低头,将钱袋塞进那个堆满笑容的狱掾手里后,随着他进入大理寺监狱。

暗沉的铁门缓缓拉开,湿闷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灯火幽暗,隐隐传来铁链的摩擦声与人的哭泣声。

一层又一层,不断深入,他的心也一点点下沉。

所有方法都用尽,最终还是到这一步。想到那个即将见到的人,金在棠忽然有些惶恐。但他要让自己冷静,也许事情还有转机。

“到了。”狱掾轻喝一声,堆笑着对狱里的人欠腰,“太后娘娘,有人来见您了。”他又对金在棠说,“下官先告退。”便攥着钱袋离开了。

他抬起眼睛,望着那个身穿囚服,披头散发,面容尚且年轻,但遍身伤口已溃烂出蛆的女子,几步上前,右手攥住铁槛,低低唤了一声:“将军……”

私下已十年未见了,却不想再见是此般光景。尽管眼前人早已将虎符托于他,嫁入后宫,可是他还是只愿叫她将军。

她已经站不起来了,靠在沾满湿气的稻草垛边,有些惊讶,却还是带着喘息含笑道:“金将军,别来无恙。”

声音嘶哑得可怕,却是魂牵梦萦,恍若隔世。

金在棠瞬间落下泪来,低下头,额头颤抖着抵在铁槛上,呜咽在喉头涌动,但他仍然试图忍耐,像一直以来那样,做好对方的依托:“只要您一句话,我拼死也将您带出去。”

滴答,滴答。

幽暗牢房某处中传来水滴的声音,微弱而清晰。

“这里重兵把守,不要作无谓的尝试。”乌妍缓缓开口,她嘴唇干裂,每一次牵扯都很吃力,“我现在武功费尽,也无法走路。皇帝是铁了心想要我的性命。”她说着,望向自己血肉模糊的双脚。三日前,她的儿子先安排宫女给她的饭菜里下药,再让侍卫挑断她的脚筋,最后以“谋杀先皇”的罪名将她送至这大理寺监狱的最深处,可谓是做到决绝。

“乌家军的兄弟们会在外面接应……”年轻将军艰涩开口。

乌妍摇摇头:“大家从战场捡回性命已经太难,我不能再让你们为我涉险。”

“……是属下考虑不周,”他攥紧铁槛,“那就明日法场上,我会独自来带您。”

她笑道:“这不是多少人的问题,”她移开视线,“而且你想,就算你成功了,皇帝也不会放过你我,你还那么年轻,这种提心吊胆的生活……”

“没关系,”他急忙道,“没有什么比您的性命重要。”

她回望他,终于缓声道:“不要再给我这种希望了。”

“你明明也清楚,皇帝位子还坐不稳,他要杀我给那帮权臣看,必然会确保万无一失,纵使你武功再强,怎么能敌过四十五个死士?究竟是你动手快,还是刽子手的刀快?”

他低着头。

她转而叹一口气,笑道:“好了,别这样,不如趁这点功夫,你跟我讲讲这几年你……”

“可是,”他抿起唇,一点点弓起身,蜷缩于地,终于流泪道,“可是,我不能失去您……将军,我心悦您,求求你,跟我走吧。”

良久,乌妍从错愕中平复。她拖着已经发烂的双腿,吃力地爬到他身边,隔着铁槛轻拍他的肩膀。他却一瞬间抬头,抓住她的手,眼睛通红,死死望着她,秀净的面容布满泪痕。

当年那个在战争中失去双亲的少年原来如今已经这般模样了。

乌妍望一眼他不断发颤的手指,垂睫笑道:“谢谢你。”她说,“可是金将军,还是离开这里吧。”

他终究被狱掾拉去了。他的背影消失在牢狱中唯一通往亮光的角落,她注视他到最后一刻,算作报答他此番到来的心意。后来她仰头,发现牢狱头顶的石块黑到像要腐烂。

也许是因为人之将死,她忽然想起一些很久远的记忆。

在乌府……不是她成为将军后的乌府,而是更早以前,一切还没发生时的乌府,那个下午,她坐在院里的一个木凳上,拿着蒲扇,在小盅里给母亲煎药。弟弟尚在私塾里念书,晚饭后要到她面前背诵,妹妹则还小,喜欢粘着她,这会儿刚在房里睡下。

她把漆黑的煤炭填进炉口,药香飘起来,又在空中散去,风轻摇着一株斜横的海棠,听说有人上门来提亲,但她还不知对方的姓名。所以,虽然手里在煎药,可是她却漫不经意,只满心思虑着如何对母亲说她想拒绝。

……后来,府中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她抬起眼睛,看见了一群陌生的人。

再后来,那群人散在府中,不由分说开始在门窗贴上封条,而领头的太监让她跪下,又揭开手里的圣旨,说镇国大将军,她的父亲,叛国了,那天就要查抄乌府,诛九族。

再后来呢。

她蹙眉。再后来发生了什么?……

遥远的更漏声渐长。

她终于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开始提前等待明日的刑场。

“姜娘?……你怎么了?”

黑暗的视野忽然变得恍惚,不知过了多久,透出几分暗沉的光线,渐渐地眼前景致的轮廓清晰起来。

乌妍蹙眉挤了挤眼睛,眼前是一盏咕噜噜沸腾的陶土小盅,薄烟缓缓飘起,她正用手托着下巴。全身酸胀却沉缓,她试着动胳膊,低下视线,见自己坐在小木凳上,另一手还捏着蒲扇。

好像经历了一场梦。

梦里的她脖子很疼,有熟悉的声音喊她名字,那个昨日承诺不会冒险的人终究来了,可是黑压压的士兵重重拦住他,而随着她闭上眼睛,一切都在空中散走了。

“姜娘!”又是一声,紧接着一个妇人急忙上身,捏着过水抹布将小盅放到一旁的石桌上。

妇人揭开盖子检查后,吐口气,转身没好气道:“你怎么回事,药都煎不好!若不是主子,何人还会要你?”

乌妍愣愣望着那人高马大的妇人,刚想回句“抱歉”,就被一把从小木凳上捞起来,直往一处走。她趔趄几步,这时感觉自己这具身体出奇疲倦,胸口甚至隐隐作痛。她皱眉,整个身体沉坠下去,但胳膊被人架住。

“路都走不好了?”妇人停下,冷冷回头一眼,很快又继续迈步了,“也算今日忙,托长公主的福,暂且不罚你。”妇人道,“你快去厨房帮忙。老钱!”她一脚踏进后厨,高声往里面一喊,“带了个人来!”

“右边,切菜去!”一个老头回话。

她用力按住胸口,四顾想找个人帮忙。她明明只要一声咳嗽,太医就会把她团团围住,可现在她好像不再那么重要了,厨房很挤,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一切都很陌生,模糊了,她额头发汗,在人堆和灶台的热气里喘不过来,嗓子里咳不出声音。一个小厮抱着一筐荸荠经过,皱眉用肩撞她:“别挡路!”她退开一步,手撑住旁边的台面,喉头一甜。

她猛地透出一口气,紧接着胸口的疼痛迟迟地散去了,腿上也有了些力气。大概能猜到那股甜丝丝的东西是什么,她沉下心,深吸气,还是先走到厨房右侧。她看见一块空出的砧板,上面放一把鲜笋。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她与鲜笋相顾无言。

片刻后,她洗了手,再拿起旁边的菜刀开始切笋。这具身体又是怎么回事。她发现旁边有一盆洗菜水,便探头去看。

一张陌生的脸,但隐隐看,那双杏眼又有些眼熟。她反身继续切菜时,后知后觉想那眼睛像她自己。

然后切青菜,猪肉,剥虾。

然后看火。

然后洗锅。

“谁跟晤休去外头搬点货!”有个穿短褐的男人喊。

乌妍:“我!”她想去出去看看这是哪里。

周围人看向她,一脸茫然。

乌妍:“我力气很大。”

短褐男人嗤笑一声:“行吧,那你来。晤休,你带她!”

门口一个把衣袖撸到肩膀的青年侧头,向她撇来一眼:“好。”

乌妍从后厨人堆里挤出去,终于在外户透出口气。

淋着许久未见的阳光,她跟在叫晤休的青年身后。小厮婢女都行色匆匆,不来管她,她便大着胆子环顾四周。漆柱笔直,亭廊幽远,布置和构造也是没有印象。

“这里。”前面的人停下,回身指指地上。乌妍看去,台阶底是几大筐炭火。

晤休:“我搬吧,你在旁边托着些就行。”

乌妍上前,露出细细的腕子,就拎起一筐:“没事,我可以。”

晤休一顿,笑道:“你力气确实很大。”他也提起一筐炭火。

“嗯。”她刚才挥菜刀时发现自己力气确实很大。

有了对话后,乌妍就开始问话了。在搬第三轮炭火时,她跟在晤休后面问:“我刚听说,长公主要来咱们府上。我记得,长公主是叫唐鞅?”她想托着自己曾经长公主的名字,来探听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

隔着一筐炭火,晤休在那边回了个“是”。

乌妍扬眉。

“长公主为何来?”乌妍又问。

唐鞅长公主,是当初张贵妃与先皇所生的第一个女儿。唐鞅刚出生时,乌妍还去抱过她,边抱边说些吉祥话,吓得张贵妃脸色青白。当年她除掉先皇以后,张贵妃就主动出家,带走二皇子,却留下了唐鞅,因此唐鞅也算她深宫里养大的。

长公主自小是恪守规矩,每每饭桌上,乌妍笑了,她才跟着低头浅笑,日日除了晨间的请安就不会碰面,不像二公主那样粘她。如果这位“唐鞅”真的是她的长公主,那此番其主动到旁人家里做客,恐怕有人安排。

……乌妍眯起眼睛。

他们将炭火搬到后厨,又回身去搬第二轮。

“听说长公主要嫁给我们主子。”晤休说着,看她一眼,“你怎么连这都不清楚?”

可能是因为性格,他的回答总是很短,语气平平。乌妍低头笑道:“我只是个小婢女,平常除了分内的事,不怎么关心这些。”

晤休听了,边笑边说:“可你分内的事,不是给主子暖床吗?”

乌妍:……

他看着乌妍,凝视她的杏眼:“你叫姜娘,对吧?”

她点点头。她似乎在府中是有名的。

同时她也明白了,府里很多人看不起她。

他们又到了炭火堆边。乌妍四顾,发现离府门很近,丢下一句“稍等”,便走向府门外。

府外是终于熟悉的京街。乌妍抬头,见大大的黑匾额上是烫金的两个字:金府。

朝堂能在京城设府的官员里只有一人姓金。她想起来,当初把虎符和大将军的职位留给金在棠后,自己不曾在朝堂以外的地方见过他。他的府邸,她自然也不曾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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