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雷雨的夜。
温暖的室内唤醒了裴萱，只是她以为仍在梦中，心生痴念，不肯醒来。只恐眼睛一睁开，便如同卖火柴的小女孩儿一样，破碎在深冬的夜里。
“嗯……”床上的女孩嘤咛一声。
温媛忙伸手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所幸已经在降了。
“阿萱。”
柔柔的呼唤钻进耳朵，如同乐音一般美妙。
裴萱轻轻掀起眼帘，悄悄朝外面看了一眼。预想的冷雨没有出现，只有橘色的光、柔软的床铺和一室馨香。
“夫人，真的是你吗夫人？”
女孩儿多日来的委屈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地方，泪水夺目而出。
看着眼前几乎哭成泪人的裴萱，温媛也觉得十分内疚。作为长辈，本应当为她遮风挡雨，可她却成了将她陷入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
温媛安慰地搂住女孩儿的脖颈，一时无言，只能用手一遍一遍地轻拍着，“别怕。”
她不曾说起，她也不曾问。彼时，她们是两只飘零的孤舟，任由雨打风吹，说得再多，徒增烦恼，亦束手无策。
温媛的声音是春风化雨，是润泽的甘霖，裴萱想起过去无数个岁月里……少女茫然无助的时候，总有这样一双手，这样一个声音。也许在这些时光的印记里，她也已经忘了自己对于温媛究竟是怎样的感情。记得的，唯有这些善意支撑着走过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天边泛白，又是一日黎明。
在属于裴简之的公馆里不会有秘密，也就在裴萱贪恋着这一瞬温存的时刻，裴简之已经狠狠踢开了房门。
“竟让你逃回来了。”他不再掩饰自己对于这个养女明晃晃的厌恶。
“是啊，父亲。”裴萱的脸色不好，一席话却说得平静持重，似乎面对的不过是街边一个陌生人。
裴简之被这态度惹恼，几近发狂。自他站稳脚跟之后，鲜少有人这样同他呛声。特别是这个依附于裴公馆的孤儿，此时此刻不应该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乞求他的原谅吗？
自然，在他自己也不曾注意到的地方，他也成了过去无数个日夜自己最痛恨的样子。
“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如今本事通天了，小小裴公馆怎么容得下你？”
温媛松开她的手道：“裴简之，若是你不喜欢阿萱，当初又何必将她领养回来。这么多年，我看得分明，你从没尽到过父亲的责任，一丝一毫的关爱都不曾有。十载光阴，就算是石头也该捂热了，偏偏捂不热你裴简之的心。”
裴简之不可置信地看向她，眼眶微红，“阿媛，这句话，最有资格说的人是我。十年前，你因为一个男人将我视若仇敌；十年之后，你又因为一个孤儿对我如此残忍。这么多年，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我敬你、爱你，从不做你不愿的事，从不强求你任何。甚至，整整十年，我们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我都不曾强迫于你。”
温媛原本的怒意突然就消散了，她平静地看着这个和自己纠缠半生的男人，笑了。
“裴简之，不要以为给自己的行为冠上深情的名头，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好吗？你所求，我弃若敝屣。纵生于乱世，小人亦非君子。这些事，同你分辨了十年，也争了十年，没什么结果。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说起，裴简之你听好了，你所谓的感情让我觉得恶心。”
有一种快意在心中涌起，温媛终于说出了这些话，这些压在心里的话。
“不自由，毋宁死。”
个人的选择，是一桩极**的事，并不能用公众的标准来衡量。
现在的温媛觉得，自己虽然深陷泥沼，心却如同一只快意的鸟儿，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地。
温媛最终还是被裴简之软禁起来，李叔劝她，“何必说那些惹怒先生，若是夫人肯温言相劝，一起都有转机的。”
温媛笑笑，“劝与不劝，并无什么差别。权力掌握在裴简之的手里，任何处置不过是他一念之间。曾经，他最讨厌羞辱于他的那一类人，他终究还是成为了其中的一员。人一旦有了权力，就会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样子。在这个乱世，他可以主宰生死，可以随意剥夺旁人的自由，可以让看不顺眼的人遭受苦难。他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裴简之了，你我又在执念什么呢？以为就凭着那一丁点微不足道的情分，就能唤醒他吗？李哥，我如今叫你一声李哥，不为求你什么。只是，我知晓你是真心为所有人好的人。可是，有的时候顺从并不是忠诚，在什么时候，人都该守住自己的底线。”
温媛的话让李叔若有所思，从前没有看明白的东西，在她的点拨下似乎有了一些方向。
“底线。”他琢磨着这二字。
从前是为恩情而活，身在裴家，蒙受恩惠，哪怕是为了裴简之去死他也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可倘若裴简之是错的呢？
他一生都只为一份情活着，可他真是那不辨是非的恶犬吗？
李叔沉默地关上那扇门，隔绝了温媛的目光。
裴简之借酒消愁，一杯接一杯下肚，想是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裴萱。在这偌大的裴公馆，他最信任的人唯有李叔一个，多年风雨吹打不散的主仆情谊。
酒气酝酿开来，染上李叔的衣襟。他知道温媛所求，无非是放裴萱一马。这样的事，他并不是第一次做。可那时隐秘的举手之劳并不会被人窥见，如今……真的放走她，便等同与裴简之宣战了。
裴简之一双醉眼，乍看深情，再看苦涩。为何苦涩，并非为一个乱世中女人的命运，而是为了自己的私愿不得满足。
李叔扶起主人的双臂，朝着楼上走去，轻轻放置在柔软的床上。
裴简之睡熟，像个婴孩，无害。
他终于下了决心，转身关上那道门，消失在走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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