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04.

所以你也可以说,和马杰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我的贪心。

如果不是我贪恋他的踏实、努力,如果不是想给自己阴暗又扭曲的世界找到一束阳光,我会在他表白的那个下午就清醒而恶狠狠地告诉他“不可以”,而不是鬼迷心窍地说,好,一起啊。

我一无所有,除了我病态的泛滥的感情。我拼了命地在爱马杰,用尽我能想到的一个学生能做到的一切手段。在春天备上鼻炎和咽炎的药,在夏天备上两把小小的塑料扇子,在秋天备上一支两人共用的唇膏,在冬天备上一条亲手织的围巾。我在每个被恐惧和不安席卷的瞬间神经质地对马杰说我要用爱锁住你,马杰只是羞红了脸,然后傻乎乎地一笑。

这一切对马杰都不公平,我知道,我太知道了。

我在用无休止的眼泪,灌溉一棵健壮的小树。他手足无措地用青翠的枝叶把这无止境的发泄揩净,又可怜巴巴地用他从意林、读者、语文卷子上读来的劣质鸡汤试图堵住我灵魂上不断溢出痛苦的缺口。但马杰不知道,他自己的存在,比他做的这一切都管用。和马杰在一起的每一天,我像是挂在制氧机上。牵手,揩泪,揉脸,每一次的触摸,都像是一次吸氧。

在我乱糟糟的青春里,我就像一条品相不佳的观赏鱼。马杰是那个持之以恒为我换水的人,他为我带来新鲜的氧气,如果没有他,也许用不了几天,我就会在水里泡得发白、膨胀,沉在水底,徒劳地望着看不清的天空,什么都想,但什么也都不想。

我所得到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梦。

梦里,马杰总是在傻笑,我呢?我应该也是吧,不知道,我记不清了。

这是一段无人问津的故事,没有狗血小说里常见的三角恋爱,没有纠结和误会导致的分分合合。我的青春寂寥得除了马杰没有第二个访客,他的故事里除了学习和运动只剩下我。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我们举起装满速溶咖啡的保温杯一撞,把那个年纪隐晦又莽撞的爱意说到最尽兴。

“十年之后,我们还要这样。”

马杰笑弯了眼睛,许下又一个遥遥无期的诺言。我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出口。

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没有之后了。

踏出高考考场的那一刻,我有种死而复生的错觉。马杰在人来人往中猛地抱住了我,用肩膀遮住我发红的双眼,用带着清香的衬衫带走我无数的遐想,我贪恋地躲进这个温暖得过分的怀抱,是第一次,大概也会是最后一次。

毕业典礼那天马杰拿出了一摞子书签,挨个儿送到或熟悉或陌生的同学手里,当了最后一次老好人。每张书签上都有马杰亲笔写下的祝福,他的字比人多了不知道多少分凌厉,个个都带着势如破竹的狠劲儿,到转折处却总多费笔墨。那些竖、撇、捺写到最后,像一道道锋利的剑刃,仿佛能破除前进路上,一切的艰难困阻、

给我的那个书签上,只有两句诗: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笑了,笑他这想法真是糊涂。

“怎么,别人都是祝福,到我这儿,成你自己的诺言了?”

马杰脸红到连高考后小半个月里长长了的头发都盖不住。

“你不一样。”

不知道当时到底怎么想的,反正最后,我说,那我也给你写一个吧,你留好了,十年之后,要是没这个书签,我可不认你。

马杰像只幼稚的大狗,连忙一边答应着,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空白的书签来,趴在桌子上,认真看着我一笔一划写下的诗句,末了,我问他看什么,他抬起眼来,眼神从眼镜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笑眯眯地望着我说:

“你写字的时候,桌子在抖,我在感受桌子的震动。”

——就像这字是写在我身上的一样。

很多年之后的一天,当我深陷一阵无法言说的快乐与痛苦中时,在身边人将不堪入目的字写在我身上时,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电光火石般想到了马杰不曾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他的脸就这样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但除了咬住指尖,用眼泪把枕巾打湿,我什么都做不了。

算诺言吗?

我不知道,但总比意乱情迷时随口胡诌的算吧。

高中毕业后的马杰如愿考上心仪的大学,而我没有离开T城,好像那个“去同一所大学”的诺言从来没有出现过,又好像升入天空的不是五颜六色的气球而是我最后的清醒。我们就这样成为校园故事到最后喜闻乐见的异地恋情侣,以及终于不可避免地迎来了冷淡和遗忘。

也许冷淡和遗忘是我的错觉,不过,这样也挺好的,从此之后,他昂扬向上的生命里不必有我,往后山高路远,皆是人生。

我的梦做得够久的了,再纠缠下去,他只会恨我的。

还是我,说:

“马杰,我们分手吧。”

然后,我删除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就像他不曾来过我的生命里一样。

05.

这是一场盛大的戒断反应,具体体现在,往后的十年里,我的日常生活从未主动想起马杰,却总在莫名其妙的场合,下意识地想,要是马杰在就好了。

忘记加辣的外卖,总是备在书包内侧的鼻炎药,想不通的题和知识,倒春寒来临时受凉打的每一个喷嚏,难过时下意识吞下的每一点异物,工作后必须要跑的绿灯,逢年过节傍晚空无一人的海边。

那是马杰来过的证据。十年,它们不停地出现,逼得我一次又一次地溃不成军,神经质地追求缺氧和窒息,又在重新回归现实生活的那一瞬间,神经质地被眼泪淹没。

但,他就这样消失了。

我会永远记得,马杰的性子慢,虽然脑子快,但不喜欢太快。他喜欢在体育课的时候放下单词本,和我一起在校园中漫步,也喜欢在人太多的时候,故意停下脚步,多等一班公交车。在沿海的T城,这是个比没见过大海的人更稀有的物种。

我们就像两只白犀牛,在如此混乱的时代,对彼此一见钟情,但又擦肩而过。莎士比亚说,爱情是叹息时吹起的一阵烟。我不知道我们的爱情究竟能用什么来形容,只是在后来每一次路过高中校门时,总是不由得想起,毕业典礼结束的那天,我们就站在这里相拥,在戏剧落幕后的人潮人海中,落下彼此的第一个吻。路边摊浓郁的烟熏火燎的气息钻进我的大脑,我想叹息,但被马杰的热情和坚持堵了回去。

一对最普通的年轻人的爱情,就这样落幕了。

乱糟糟的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了乱糟糟的生命里,却忽然发现,我再也无法接受那个充满了博尔特的世界。

而那个替我收拾一切残局的男孩,再也不会回来了。

窒息感像是汹涌的海浪,拍打着我空荡荡的心。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我一边扼住自己的喉咙,一边恶狠狠地逼问自己,你不是最喜欢这种感觉了吗,神经。

在十年之后的同学聚会上,我又缩在角落里,举着筷子不知道该向哪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菜下手。偶尔抬起头,会看见领着我们无法企及的年薪的马杰举杯一笑,莫名从嘴角的微笑里透出一点无奈。

我不敢看他,我又控制不住地要去看他。

可是马杰那么冷静,冷静得好像根本察觉不到我荆棘似的目光。他只是混在一群青年男人中间,像个最普通不过的打工仔,对着那发了财又有话语权的同学,低眉顺眼地笑,只在望向酒杯时,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凉薄。

“加班?给我那么高的工资,我住公司都行。”

早已记不住名字的女同学在我耳边念叨,正如十年以前的那个正午,她在我耳边说,你看,那就是马杰,咱班中考成绩第一的尖子。

二十八岁的马杰和十八岁的马杰重叠在一起,像个幻觉,又像个恐怖电影的空镜。

我呼吸一滞,忽然有种回到了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的错觉。

下章推荐BGM:齐豫《飞鸟与鱼》

或:《富士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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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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