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06.

“我绝不罕有,往街里绕过一周,我便化乌有。”

KTV的灯光终于从马杰脸上略过去,我也终于看清,他看的,一直是我。

十年的光阴荏苒,在马杰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岁月痕迹。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穿着肥大的校服、抿嘴微笑的高中生,在我看不见的那些日夜里,他悄无声息地成长,又不动声色地变成大人。穿一身看不出名贵感的拉夫劳伦,内衬搭的是起球的红色毛衣,眼镜度数似乎又有上涨趋势,双眼中变成看不到边的疲惫和茫然,但不知为何,在望向我的那一刻,我竟从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看出一点儿意味不明的攻击性。

我从没在马杰眼中见过这种攻击性。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是个踏实的、充满希望的少年,少一点棱角,多一点圆滑和朴实。而这种攻击性,只应当属于杀伐果断之人。

我在KTV晦暗的角落里几不可查地浑身一颤,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一切也许会被他尽收眼底。我知道我怕了,但能做的只有无声无息地对着口型,念出这句歌词,权当是个答复。

但马杰没唱这句。

他就那么望着我,一秒,两秒,精准踩着拍子,唱最后一句:

“你还嫌不够,我把这陈年风褛,送给你解咒。”

慌不择路地逃进包房不远处的洗手间里像是个本能的逃避反应。呕吐,漱口,补妆,我试着重新伪装出礼貌而疏远的微笑,却无论如何都笑得勉强。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我笑得比哭更难看。

装什么啊,混沌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骂。

你答应来同学聚会,不是早就猜到,马杰会来了吗?

既然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他,又为什么要来呢?转场的时候,为什么不跑?

胆小鬼,你不是很希望他还记得你吗?

“你不觉得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迈出洗手间的第一步就被迫偏离路线,认识马杰的第十二个年头,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手劲不小,仅仅是一握便拽得我手腕生疼,粗略估摸着到了明天不留淤青也会发红。但十年前的马杰不是这样的,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的马杰根本就不敢如此。那个穿着肥大的运动校服的马杰只敢轻轻拽我的衣服袖子,连牵手的热量都会烧红他的耳朵。

KTV隔音效果很差,差到我们站在这晦暗的转角还能听得到包房里阵阵歌声。陶喆,周杰伦,陈奕迅,张学友,耳畔模糊的歌声一首一首换过去,我的思绪跟着这朦胧歌声乱飞,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才意识到,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首《情歌王》,五分钟,唱完我们这个年纪的普通人,对爱情的全部认知。

我多么希望我是普通人中的一员,可是《情歌王》唱不到齐豫的《飞鸟与鱼》,包房里拿着麦克风的人也始终不可能是五音不全的我。手腕上的力道又加重,我勉强抬起头,猝不及防淹没在马杰炙热又冰冷的目光中,像个被海浪掀倒的冲浪者,在丧失方向感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后倾,却被紧紧握住手腕,动弹不得。

同学聚会开始之后的第四个小时,我终于在最近的距离,看清了马杰的脸。

他真的长开了不少,少年时期的青涩一扫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最合格的大人应该有的一切成熟。下颌不再瘦削,眉眼不再羞涩,脸上不再有清纯的痘印,眼镜框也跟着成长成大人中流行的模样。一个二十八岁的、熟透了的马杰在凝视着我,像凝视一份改了十几遍又被打回来的PPT,有说不尽的复杂情感。

我想把手抽回来,但马杰的手握得太紧,紧到我怀疑他现在能清晰地察觉出那层薄薄的肌肤下疯狂跳动的脉搏,也能察觉出手指病态的、不受控制的痉挛。

“你不觉得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他把问题重复一遍,声音比十年前明显变得沙哑,但不像是烟油留下的痕迹,更像是长期熬夜加班磨下的烙印。我试着在那双狼似的眼下找出一点辅证的痕迹,可是KTV走廊的灯光太过昏暗,我只能看到他抿紧了的嘴唇,和摘下面向众人低声下气的伪装后,凶狠到陌生的眼神。

那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马杰了,或者说,不全是。

说啊。我脑海中那个狂热到神经质的声音在呐喊,说啊,说你爱他,说你直到今天还爱他,说你这十年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他,说你的分手都是为了他好,说祝他未来一切顺遂,说都是你不配,说你只是个神经病,说啊,你不是每天都想告诉他吗,为什么不敢说啊?!

可是恐惧灼烧着我的心,让它跳得快到像要从胸口跳出来。我深吸一口气,把过度的心跳带来的反胃压下去,低下头,紧紧闭上眼,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

“睁开眼。”

马杰的声音在颤抖,手上的力道却在减轻,减轻,一直到只是虚扣着我的手腕。我在一片黑暗中惊恐地加重了呼吸的力道,下意识地想回握那只手,却又使不上一点力气,最后也只是加剧了颤抖的幅度,那么无力,那么可笑,好像是在嘲讽我所有的虚伪和不堪。

怕他松手,又怕他不松手。就像十年前,怕他追上门来,却又怕他不会追上门来。

“睁开眼,看着我,把你刚才这句话再认真说一遍,我就再也不纠缠你了。”

马杰会用纠缠这个词形容自己是很奇怪的,因为他从没有在被我拉黑删除后像影视剧里演的那样亲自追上我的家门,也没有在同学聚会的一开始多看我一眼。他是只很乖的大狗,一旦被抛弃,就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被抛弃的地方,连追赶主人的想法也没有——怎么是没有呢,现在,十年过去了,这不是正咬着主人的手吗?

我造了一场梦,却把另一个人也拉进了这场风暴里。他再也逃不出来了,只想把我也拉进去,同生共死。

“马杰,你没必要这样的,那些事早就都过去了。”

“没过去。你别想糊弄我。”

我知道我躲不过去了,因为后半句已经把我所有的虚与委蛇扼杀在摇篮里。马杰很聪明,聪明到即使过了十年也依然知道我的第一战略是冲他打太极拳。包房里的《情歌王》终于结束,换歌又换到《爱情转移》,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我忽然就想起马杰方才看着我唱的那首《富士山下》,无端地,开始感到灭顶的窒息。

我在恐惧中挣扎,却始终看不到求生的希望。我不幸引来一只蝴蝶,更不幸的是,成了蝴蝶心口难以释怀的一块疤。

只是睁开眼,说一句话,这一切就都结束了。说啊,就像十年前你说分手那样,不就是一句话吗?

我终于抬起头,看向马杰的双眼,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不知是什么时候红了眼眶,眼泪挂在眼眶里,摇摇欲坠,却依旧死死望着我,还在等那个莫须有的答案。

马杰从来都没当我面哭过,这是第一次。我想伸手去擦,手伸到一半却发现毫无立场可言,只好僵在半空中,擦也不是,放下来也不是。他就那么看着我,仿佛根本没看见这只先我自己一步叛逃的手,只是盯着我的双眼,像上学的时候,盯一个到死都学不会的知识点。

“马杰。”

我听见自己在叫他。

“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价。”

“我知道。”

“你其实没必要这么折磨自己的。你的未来一片光辉,没必要为了一段十年前的感情消磨自己的心。”

“——然后你会说,有更好的人,值得我的心,是不是?”

马杰的手又握紧了。但这一次,疼痛带来的,是无端的安全感,和突然撞进新鲜氧气中的清醒。我知道,我又陷进去了。

但这次,是我掉进了马杰的梦里。

“可我也不是什么成功者。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被自己的爱人抛弃了十年的人。知道吗,十年前有句话你没说错,你确实锁住了我,因为从你以后,没有人再像你一样爱我了,你把我养成一个被爱泡到奢侈的废物,然后一声不吭就走了,把我也养成一个缺爱的疯子,你得偿所愿了,是吗?”

我是得偿所愿了,这是十年前的我拼了命才为十年后的我打下的局面。把马杰养成一只始终充满饥饿感的狗,然后掌管唯一能让他饱腹的权力,十年前的我其实成功了。我握住马杰的手,像十年前每一个少年青葱的、爱意泛滥的瞬间。那只悬在半空的手不用动,马杰自己会低下头来,用空着的那只手摘下眼镜,然后把脸蹭在我的手上,像只可怜的狗,在追随主人的爱抚。

“你欠了我十年。”

“要还吗?”

“当然。”

马杰轻笑一声,呼出的气刚刚好吹在眼泪打湿的我手的部分,带来一阵足够烫伤我心的凉意。

疯子不分先来后到。

07.

我开始重新认识马杰。

聊到工作的时候我才知道马杰早就回了T城,也就是说,从他二十二岁入职众合集团,到现在他二十八岁跻身K8,六年以来,他一直都待在T城,生活,工作,在我不知道的时刻,和我挤上同一班地铁,在我不省人事的时候,看着我被扶出酒吧。

“只是看着。”

“当然。”

马杰很少把工作带回家里,社交面具也往往是离了公司就会慢慢融化,但也不是绝无可能。就像说到这儿的时候,他正敲着键盘,只用余光,看我一遍又一遍用手指摩挲他的工牌。那上面的马杰是二十岁出头时的模样,正卡在青涩和成熟的边界上,带一点初入社会的腼腆和紧张,又已经有打工人的圆滑和勤恳。我没见过,觉得可爱得紧。

“就没想过要找我?”

“有。但更想看看,没有我,你能忍着痛多久。”

“你不是也在痛吗?”

“所以我们算扯平了啊。”

所以算到最后,是我欠马杰十年,而不是我们彼此亏欠十年。

我离开马杰太久了,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状态面对他。他从一只绝对忠心、腼腆积极的小狗长成一只懂了人间各色道理、学会了圆滑处世的大狗,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也有狼的潜质,只是不肯逃出我的梦。

——我又怎么知道,他永远不会逃?

下一章回扣电影剧情线,可爱小狗在线被奖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雾色难抵

小船三年又三年

离航

隔墙染月

杀了么,已接单[废土]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氧气纠缠富士山[年会不能停]
连载中羊星信号满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