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告别

后山有鸢眉要见的人。

鹤北山今日受了不轻的伤,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按时赴约。

鸢眉觉得自己简直鬼迷心窍了。但是临别那一眼,她只来得及看见鹤北山苍白的嘴唇和地上的血迹。让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狠下心,错过这有可能的见面。

鸢眉做好了后山小径空无一人的准备。但是那里早早地侧身站着一个人,身影笔直。

鹤北山在那里等她。

鸢眉一瞬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慌忙摸了摸身上,发现伤药好好地带着,这才松下一口气走上前。到了人跟前,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伤药捏在手里,也不知道该怎么递出去。

鹤北山脸色还是苍白。他脸色的神色不同于以往的锐利从容,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

鸢眉还是把药递了出去,道:“你的伤?”

“无事。”

“你师父可有为难你?”

“……无事。”

鸢眉咬了咬唇,恨自己的心软。

鹤北山侧着站着,并不看她,似乎知道她担心,又重复了一遍:“无事。”

无事二字,说的太容易。长明长老又怎会是良善之辈,鹤北山又要付出什么代价。鸢眉心忧不已,又知眼前人不会告诉她半点。

“不后悔。”鹤北山低低地道。

鸢眉一颗心又酸又软。鹤北山实在是太懂她在想什么了。

鸢眉把药塞进他的手中。

鹤北山有点排斥这个药,但还是老实接过了。

鸢眉觉得今晚的他很不一样。鹤北山更沉默了。他身上一种浓重的情感压得他不像一个正英姿勃发的少年。

鹤北山身上总有一种很吸引她的东西,要是硬要她说,那是一种反叛的,带点坏的感觉。鹤北山这个人很怪,他好像同时有阴阳的两面,名门正派的弟子,行事又邪气横生,可吸引鸢眉的恰恰是他的阴暗面。

在鸢眉眼中他好像什么也不害怕,不管不顾,整个人凌厉得如同一柄剑,可是偏偏对着她的时候一笑,又像个热血上头的少年。

鹤北山是一把拔出来就要见血的剑,所以让他在这私下见面时的不同之处显得动人。但也正因为这样,当这把剑转过来对着自己的时候才显得格外心痛。

白天刀剑相向的两人,凭这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来到了这里。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鹤北山更加,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不肯与鸢眉对视。

鸢眉猜到他逃避的原因,他败于墨昤之手。只是她无法出言安慰。鹤北山也无法说出口。二人相隔不远,宛如天堑。

今晚的月色也不错,只是护山大阵刚修好,被吹折的大树,横七竖八的,挡住了月光

鸢眉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口说道:“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鹤北山梗了梗,少见得有些无措地别开了脸。

他张了张口,好半天说了一句:“我要走了。”

鸢眉心头一痛,好像心头突然被挖走了一块,表面却完好无损。

她木然应了一声。

他们二人一人侧身站着,一人正对着,临了最后都没有好好地对坐谈过一次话。两人什么也没说,好像又什么也不必说了。

鹤北山捏了捏手,他猛地抬起头来,转过身来直视鸢眉,急声道:“你跟我走吗?”他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鸢眉抬起头,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鹤北山眼角发红,此刻眼里除了她,再无别物。

鸢眉一笑,她双目含泪,这一笑,眼泪似乎都要流出来了。她知道,此刻她与鹤北山别无二致,她眼里也只有一人。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她双目飞红,哪还有半点清冷的样子。

鹤北山眼神大动,几乎要忍不住上前去拥她入怀。

“不。”鸢眉摇了摇头。

鹤北山小幅度抬起的手放了下来,捏了捏。从前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她,都控制不住捏手。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只是在克制自己想要去触碰她的愿望。

鹤北山垂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一别两宽。

大殿后方左侧的院子里,久违地亮起了灯火,迎来了它的主人。墨昤走入他的院子,院子里的草木繁荣,半点不见枯槁,也不见杂乱。院里的那丛绿竹已经长成了墨绿色,透着时间的沉淀。

这院子一看就是有人打理过的。

墨昤摸了摸绿竹的竹身,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房间里仍旧一尘不染,中厅的右侧摆着他的武器架,他用过的所有兵器都好好的呆在上面,最后明显空了一个位置,那原本是属于怅琴的。

旁边的侧室是他住的地方。那里还摆着他的书桌,书桌上有他当年常看的典籍。他惯用的毛笔、砚台都整齐地摆放着。墙上还挂着他当年挥毫写下的字幅,字迹潇洒不羁。他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的,就像这个房间的主人只是离开几个时辰而已。

墨昤看着这一切,好似在人间的那几百年都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如此不真实。过往的记忆在他脑中再一次浮现,无缝连接,他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离开过齐蒙,一直是齐蒙上的二弟子。

不,不是这样的,有些什么事改变了的。墨昤摸了摸他的腿。走过的路,经过的事,留下的痕迹,怎么可能会被抹去。

他怔怔地扶着椅子,慢慢地坐了下去,却迟迟无法舒那一口气。他就像一个闯入了别人房间的影子,因为顾忌房间主人而无法放松下来。

虽有灯火,却始终照不到这一侧的黑暗。

“扣扣。”有人在敲门。“阿墨。”玄夜的声音传来。

墨昤起身去开门。玄夜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壶茶,和两个倒扣的茶杯,冲着他一笑。

与玄夜的院子格局一样,墨昤住处也有一个喝茶的地方,同样的可以打开的落地门,正对着院子里的那一株绿竹。只是他这里更宽敞些,除了一侧喝茶,另一侧像一个小型演武场那样,墙壁上甚至还残留着几道剑气留下的痕迹。

墨昤匆匆一瞥,马上移开了眼。

玄夜与他对坐,给二人各斟了一杯茶,道:“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喝过茶了。”

墨昤讷讷,低头喝了一口茶。

茶水温热,很能熨帖人心。墨昤开口道:“其实,对战鹤北山的时候,我很害怕。”

他说完看了一眼玄夜。玄夜极为自然地看着他,没有丝毫惊异,也许还藏着一点不易发觉的心疼,但他确定里面没有怜悯。

最难开口的第一句说出口后,后面的话变得很轻易。

墨昤道:“我被他追着在地上……躲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赢不了他的时候,我都很害怕。我知道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可是他进步的如此之快,让我觉得我这些年都过得毫无价值,不止毫无价值,简直荒唐又可笑。”

墨昤的背不再挺直,他伛偻着,低着头似乎在发笑,放在案几上的手无意识地抓紧。

玄夜不忍道:“阿墨。”

墨昤抬起头,神情迷惘。

玄夜道:“会下山问道的是你墨昤,会在山门有难的时候回来的是你墨昤,不是鹤北山,也不是任何人。这是只有你墨昤才会做得事情。你做了,才得今日的你。不必后悔。”

墨昤道:“今日之我?”他嗤笑一声,很是低落,压住的落魄在这时席卷而来。“他们今日看我的眼神,奇怪当时不觉得,可现下想起来,却分毫必现,历历在目。”墨昤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却又很快变成惘然。

玄夜又怎能不知道他的骄傲,唤道:“师弟。”

墨昤低声道:“师兄,其实他们怎么看我,不是最要紧的,你知道最要紧的是什么吗?是我竟然在害怕。”

玄夜陪着他,道:“阿墨,你是不一样了,可我们都不一样了啊。没有人能一成不变。道生万物,万物各遵其道。你去问你的道,这本没有什么错啊。很多事,本就是试了才知道的。你今日回来,觉得自己不同,又如何能知不是问到了自己的道。”

“我自己的道?”墨昤伸手按上自己的心口处,愣愣地问。

“不要用别人的眼光困住自己,也不用因今日的不如意就全部推翻过往的自己。阿墨,你在我眼中,从未变过。一剑横荡的是你,山下沉寂的是你,上山护师门的是你,这些都是你。”

玄夜道:“阿墨,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勇敢,我一直以你为傲。我想齐蒙上下都以你为骄傲。”

“为什么?”墨昤抬起了头。

“说下齐蒙就下齐蒙,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墨昤一时语塞。

玄夜望着他笑了:“师弟,还有一件事,你知道吗?”

墨昤感觉今日玄夜笑的次数有点超出标准了,还是好奇:“什么?”

“看到你回来我真的很开心。刚刚打开门看你就是这样。”他说的是墨昤一开门就看见他在笑。

墨昤望着玄夜。他印象中的玄夜一向沉稳,少年老成,少见如此喜形于色的样子,他看着看着,不禁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茶水尚热,水汽氤氲,虽是修仙之地平添几分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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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棹林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