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棠生来通身肤色薄粉,此刻一哭,眼角又刚刚被拭过,晕出一抹深泽的红,她款款抬眼,见眼前人雪衣玉面,神情淡漠疏离,一双如墨的凤目只垂目注视着她。
他问了那样一句话,眼中却不含一丝关切,几乎让宁棠错觉她方才是听错了。
“你是......”宁棠下意识退了一步,“你是清相?”
那日入宫前,她坐在宫车里见过,记得此人的脸。
闻人辞只是垂目盯着她的手,并不答宁棠的话。
宁棠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规矩,像她这样低阶的后妃见到前朝最尊贵的大臣,需要行礼吗?
比起这个,宁棠更想知道闻人辞怎会在此。
她连忙收起自己双手,往身后一背,抬头看了看周围才知她现在的此处,距离陛下理政的清凉殿,并不算远。
如此说来,这位清相大人是来见陛下的?还是刚见过了陛下,正欲离去?
宁棠见闻人辞并不说话,便立刻低了头,想即刻告退,于是她极快地向闻人辞行了个礼,转身欲走,刚踏出一步,却被一只手拦住了去路。
那只手并未碰到她,修长又白皙,掌心里躺着一个瓷白色的药瓶。
“敷上。”
宁棠听见他的声音,冰雪一般清冷。
他给的,必然是治烫伤的药膏罢?清相给的药,会比她自己的好用吗?
宁棠愣在原地,伸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她两只手心还灼痛着,实在不想碰任何东西。
“装着。”
闻人辞向她迈出一步,轻而易举追上了她方才拉开的距离,然后他整个人都靠了过来,宁棠紧张得倒吸了口气,却嗅见他身上清雅的淡香。
她低着头,连眼睛都不敢抬,满心都想着这要是被人看见该怎么办?
可是闻人辞显然没有这样的顾虑,宁棠眼睁睁看着他将一只手揽起她的袖子,然后将那瓶药放进了袖中的口袋里。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碰到她分毫。
宁棠忍不住抬眼去看他,他连个表情都没有,十分漠然地做着这样一件奇怪的事。
他怎么会给她送药呢?怎会刚好身上就带着烫伤药呢?宁棠满心都莫名其妙起来。
可是她越细究,只能看见闻人辞瀚海般无波的双眼,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宁棠无法探到一分。
宁棠想开口拒绝,可她一想到万一她拒绝,保不齐又要被这个人伸进袖子一次,再拿走......
“多谢清相。”宁棠立时退开几步,转身小跑着离开了。
闻人辞抬眸,看着那抹棠色消失在翠色中。
·
燕绿急匆匆走入兰台,见文莺还待在院子里转悠,急道:“姑娘伤着了,我以为你早去接人了,怎么还在这儿?”
“我回来叫人,红缨说她有办法,我便让她去了。”文莺见燕绿身后空空如也,震惊道,“姑娘没回来吗?”
“姑娘让我回来准备清水和药膏,她的手伤着了。”
文莺一听顿觉心急如焚,再不与燕绿分辨,先跑出去寻宁棠。
才走了一半路,就见宁棠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姑娘!”文莺叫了一声,连忙上前搀扶,她打开宁棠通红的掌心一瞧,顿时落下泪来。
“这孙婕妤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下就敢拐了姑娘进去,这可怎么是好!”
宁棠回过神,道:“回去用冰水浸一浸,敷上药就好了。”
文莺连忙抹尽了泪,问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宁棠摇了摇头,示意文莺往后瞧,只见十几步远的地方,跟着的是红缨。
文莺心中暗惊,这人怎么悄无声息的,走在路上连个声儿都没有。
如此眼下也不好再多问,要紧的先是扶了宁棠进去冲洗伤口上药。
一番下来,宁棠手心都起了泡,一碰就疼得厉害,文莺给宁棠上完药,轻轻拿白棉布将宁棠的双手都裹了。
“我袖子里还有件东西,你替我拿出来。”宁棠道。
文莺一摸,果然有一个光滑之物,取出竟是一个瓷白的小瓶。
“姑娘,这是什么?”
“兴许是烫伤药。”宁棠也只是猜测,不过没敢贸然用在手上,“你让燕绿去太医署问问,这究竟是做什么的。”
燕绿接过药去了。
“姑娘。”文莺皱紧眉一脸担忧,“孙婕妤为何为难于姑娘你?”
宁棠垂眸看她,“许是因为魏昭仪的事。”
文莺一惊,“那日,是孙婕妤派人杀魏昭仪?”
宁棠摇了摇头,“她一个婕妤,便是要害人,又怎会用这般堂而皇之的法子,我今日在七宝居,观孙婕妤面色也隐有不悦,想来她今日为难我,应是受人指使。”
“受人指使?”文莺细想了想,压低了声音,“会不会是兰妃?咱们去拜会,她却刚好不在。”
宁棠摇了摇头,“不论是谁,那人必是她的靠山。魏昭仪那日同我说,要想好好在宫里生存下去,必须要有靠山,那日我受辱,没来得及细细思量她的话,如今细想,这话应是冲着太后去的。”
文莺一脸不解。
“那日,我分明在太后面前扳回了一成,陛下只需顺着我的话应和几句,这事儿便算过了,可他没有,反而去和了太后的意思。这便说明,他是在惧怕太后。一般来说,后宫嫔妃想保住荣华,只需尽心争宠便可,后宫却无人不有靠山,若说这些人久居深宫,各成一派也并非不常见,但今年刚入宫的那五个新人,却在入宫后立时寻了靠山,这难道不奇怪吗?”
文莺默默听着,恍然道:“姑娘是说,这些人在进宫之前,就已有家里人帮着打点好了宫里的事,她们一入宫,便去露面表了忠心?”
宁棠点点头,“你去替我打听一番,那五人入宫后都见了什么人,或许便能知晓这后宫中的靠山都有谁。她们这样心急投诚,或许不是为了争宠这么简单,而是和陛下一样,在惧怕。”
宁棠不明白这些人在怕太后什么,毕竟之前在陇州,她只听说过陛下太后母子和睦,可她亲眼所见,陛下与太后分明不和,更甚者,陛下或许还不得不依附于太后。
这样一个皇帝,莫说是在后宫,便是在前朝,那也不太能站得住脚。
不知为何,宁棠又想起方才在花园中,见到的清相来。
那日进宫,她看得真真的,是白成海主动下了马车,拦了清相的马车过去请安的,那般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模样,便是在陛下甚至太后面前,也没见过。
这个清相究竟是什么来路?他又为什么会给她送药呢?这种事,她不信是巧合。
要想在宫里生存,一定要找个好靠山。
宁棠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魏昭仪对她说过的话,可她脑海中浮现不出一个能够寻求帮助的人,她现在只是个刚入宫的才人,没有家世、更没有钱财,她没有投诚的筹码。
正在宁棠沉思间,燕绿从太医署回来,笑道:“姑娘!太医院的人说,这是瓶顶好的药呢!敷在烫伤处效果十分不错!”
宁棠抬眸看着燕绿,脑中那个虚幻的人,忽然有了清晰的样貌。
他清冷如玉,声冷如雪,陛下听他的话,白成海对他俯首帖耳。
这个念头刚起了一瞬,宁棠就被吓到了,她后知后觉地想,真做出这种事来,会是如何的死罪。
“燕绿,这几日我不出门了,你去拿一本手札来。”
“好。”燕绿将那个瓷白的小瓶放在桌上,转身从书架上拿了一本空白的手札,问,“姑娘要这个做什么?”
宁棠目光幽冷,“你在第二页上面写,霞朱五年,三月初四,孙悦。”
燕绿翻页的动作一顿。
这是她家姑娘自小养成的习惯,姑娘自小娇生惯养,性格其实十分跋扈,受不得半点委屈,从小到大,有什么人给了她脸色看,有什么人让她不顺意,姑娘就会在手札上记下那日的时间和人名,然后伺机一个个加倍奉还回去。
后来没人敢欺负姑娘了,少爷却生了个软弱性子,在外面受了欺负,被姑娘发现,险些弄瞎了人家一只眼。
最后那本手札,最后一页上,写的是荀颜青。
燕绿舔了下唇,依照宁棠吩咐写下这十个字,道:“这东西,姑娘可要收好了。”
“我知道。”
接下来的几日,宁棠果真避不出门,她悉心养着手上的伤,院里是非之外,静静等着文莺将查探好的消息给她递来。
一日上午,宁棠刚换了药,她屋中便走入一人,是红缨。
“有何事?”宁棠抬眼望向她。
红缨还是一副冷脸,淡声道:“你让文莺查的事,我倒是有了眉目,想不想听听?”
宁棠挑眉,那日的吩咐是她单独向文莺说的,当时红缨分明不在,便问:“你偷听的?”
红缨眼中露出几分不屑,“以我的耳力,不必。”
宁棠不禁一笑,她觉得被分派来服侍她的这个红缨,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换上一副和善的表情,柔声道:“既然如此,你便说来听听,我是不会亏待尽心为我办事的人的。”
“今年新入宫的才人,有一对江氏姐妹,入宫后都去拜会了王美人。李氏与于氏见的是一个叫上官慧的嬷嬷,最后吴氏,那日兰妃与探望即将临盆的韩修仪,她也在。”红缨说完,等着宁棠的反应。
宁棠思忖了一番,道:“前面那些,见的必然只是其中的线人了?”
红缨点头,“可以这么说。”
“我知道了。太庙前抓住的那个太监,查出什么结果了吗?”
红缨摇头,“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当日他既然敢如此决绝地咬断自己的舌头,必然存了舍命的心思,此时此刻还没有消息,人怕是已经不在了。
宁棠直觉这趟浑水很深,可她却不得不查下去。
“你做得很好。”宁棠对红缨报之一笑,“眼下文莺不在,晚些时候,我取了赏银予你。”
红缨默声不语,忽然抬眸望向门外,过了片刻,门外慌慌张张走进一人,正是文莺。
文莺看向宁棠道:“姑娘,今日韩修仪临盆,胎死腹中了。”
“死了?”宁棠心尖一沉,“韩修仪如何?”
“听说去了半条命,太医们都还围在碧霞宫呢!”文莺想了想,道,“咱们要过去看看吗?”
“现在碧霞宫人一定不少,不宜掺和。”说罢,宁棠看向红缨,道,“你去打听打听,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
红缨没应声,却是立刻转身出去了。
文莺瞧着,忍不住道:“红缨姑娘真的很奇怪。”
宁棠望着她的身影一笑,“事倒是办得不错,那长奇最近在做什么?”
说起这个,文莺一丝怨恼便浮上心头,“自那日姑娘从太庙回来,他便日日在房中睡大觉,洒扫院子时也十分惫懒。”
宁棠听着淡然一笑,“得想个法子把他打发出去,以后这兰台若有了生人来,才好周全。”
“生人?什么生人?”文莺不解。
宁棠望向窗外,韩修仪胎死腹中之事,让她隐隐有了一个猜测,但这个猜测仍需证实,她需要听过红缨打探回来的消息后,方能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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