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再别离

“白鹤是什么?”男人的声音从门口响起。

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女子的动作顿了一下。

江行止拿起筷子:“是我儿子。”

“原来你已经成家了。”男人走到桌边,也坐了下来。

女子又走进厨房,端了另一碗粥,男子见状,也站了起来,去厨房将最后一碗粥,和过粥的小菜取了出来。他的手很大,叮叮当当揽着几只碗碟也不晃荡。

江行止不知该如何回应,勉强地点了点头。

“昨天态度不太好,我道歉。”男人说,“我听村里人说了,你真是那个新调来的官老爷,你收拾抬价粮商的事情,我当初听了可觉得解气得很。也不说什么代乡亲们了,就是单我自己,也要向大人说声谢谢的。”

比起昨天那种虽然算不上失礼,但难免让人感到疏远的口吻,男人今天着实变得亲切不少,江行止受宠若惊,捧起碗来喝了一口粥,才说:“为官为民,是应该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偷偷看了一眼女子。

他现在可以说,自己是一个造福百姓的官了。

他紧张地等待着。

她平静地放下筷子,淡淡地看着他:“难道江大人觉得这样就够了吗?”

轻轻一句话,却仿佛往他头上泼了一盆冷水,他刚刚才展露出苗头的一丝得意瞬间僵硬在脸上。

他避开她审视的目光,像是一个犯了错,却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小孩一般问道。

“江淮一带的百姓虽然姑且安居乐业,可我听说北方其实并不太平。戎狄压境,朝中却无人愿意出兵对敌。”女子说。

江行止有些惊讶,没有料到她居然会关注北方的战事。她身处淮南乡野,从哪里得知北方的战事——那还算不上是战事,只能说是边防出现了压力。

“大历以国强而轻敌,朝中有多少贪官污吏抽调军费中饱私囊,如今还有长城和边军可以依靠,但一昧防守下去,终有一日会兵败如山,戎狄的铁骑会踏破中原大地。”

“可是……”江行止想为自己申辩一句。

那些京城官吏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以公谋私,和他这个被下放江淮的节度使能有多少关联呢?

难道她想叫他为一场还未发生、且根本算不到他头上的战败负责吗?

他想将这一肚子疑问抛出来,但在“可是”了一句之后,再没了声音。

女子继续说道:“你甘居江淮偏安一隅,以为这是坚守气节,我看分明是逃避责任,置天下于不顾。”

她男人似乎也被她这番话给惊到,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江行止。也许他应该意识到,自己的妻子和这位借宿的客人之间,存在着一些过往的因缘。

“我……该怎么做?”最后,江行止有些无助地问道。

女子说:“只有得到最大的权力,才能完成最大的功业——泽被天下的功业。”

两个男人都被“最大的权力”给唬住了。

最大的权力。

对他们来说,除了至高无上的皇权之外,还有什么能被称为“最大的权力”。

“不要乱说话,你这是要撺掇人去谋反不成?”男人压着声音说道。他又看了江行止一眼,说:“这家……这位大人,看上去也不是那块料啊。”

最后,又嘟囔了一句:“你对我说都比对这位大人说要靠谱些。”

从外形来看,这男人倒是有些揭竿起义的农民领袖风范。

女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吃完了碗里的粥,将碗筷摆好,触了一下男人的手背,说:“跟我出来一下。”

江行止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去了屋外,用他听得见声音却听不清内容的音量说着话。

男人高大结实,女子站在他面前时,就像是一只站在灰狼面前的羔羊。但其实……那样的男人或许能给女人更多安全感吧。江行止落寞地想道。

两人说了一些什么,男人突然张开手臂,一把将女子搂进怀里,搂得紧紧的,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似的。

女子没有动,只是任由他这么搂着。她侧着脑袋靠在男人胸前,眼神正好穿进屋内,和江行止的目光撞在一起。

江行止别扭地避开了。

过了一会儿,只有男人独自进了屋,江行止莫名感到不安,问:“她呢?”

他注意到男人的眼眶竟泛着一丝红色。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能催得这个男人也要落泪?

江行止窃想,难道她将白鹤的事情告诉了这个男人?

还不等他想完,右脸被猛地一击,大脑一阵震荡,脸颊火辣辣地疼,整个人顺着这一拳头的力,向后踉跄,脑袋磕在墙上,又是一痛。嘴角破了,淌下一滴血。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惊讶又恐惧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打完一拳,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瞪了江行止一眼,一言不发地收走了桌上的空碗,又拿了块抹布在桌面上擦了擦,接着就钻进厨房洗碗去了。

江行止坐了一阵,觉得气不过,但猜了几番男人打他的缘由,又突然害羞起来,萌生了一丝优越感。又过了一会儿,他平复了心情,起身进了厨房,对男人说道:“昨天晚上……谢谢。我该走了。你妻子回来的话,还请替我向她告别。”

男人拿丝瓜瓤刷着碗,头也不回,说出了江行止平生最不想听到的三个字:“她走了。”

但此时江行止还没回味过来这三个字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追问道:“她去了哪里?”

“你为什么要来呢?”男人没有回答,带着一丝幽怨似的,“你要是没来过这里就好了。”

江行止一阵恍惚:“她是因为我才离开的?”

“我不知道。”

“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男人依旧没有回答,反而说起另一桩事来:“五年前,我在田间捡到她,说实话,一见她我就动了心,把她带回家里当然也是存了私心的。我救了她,收留她,想着叫她以身相许。”

“你——”江行止对他的直白感到不适。

“她要是真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男人继续说道,“她说自己无依无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很高兴。”

江行止吞了口唾沫。

“可她还说,有两件事,她不想瞒我,若我听了还想要她,她才会留下。”

“……哪两件事?”

“她说她有过一个孩子,今后绝不会再生养。若我想要孩子,就去娶个能生养的老婆,她可以当妾,也可以走。还有,还有就是等她见到一个人,她就会离我而去。”

江行止想,“那个孩子”当然就是他们的孩子,而“那个人”当然便是自己。不过看着男人那莫名有些伶仃的背影,他没好意思说。

“我大概是乐昏了头,心想她既有过孩子,如何确定自己不再生养,要是……要是我们之间能有孩子,她日后也必定不会走了。”男人闷闷地说着,“原来她没有骗我,是我太贪心,不仅贪她的人,还贪她的心,结果一样都没捞着。”

江行止皱了皱眉。

违她所愿,如何能得到她的心?

更何况就算有了孩子,她也还是会走的,这是他切身的经历。

也许她根本就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她是个不能以任何纲常礼教、任何人伦规训的眼光去看待的女子。她游离于世俗之外,他们这些俗世之人,如何留得住她?

可他在她心里一定是不一样的。

“她对我说了,留在我身边并不是为了所谓报恩,而是为了等这一天,你来,她走。”

*

江行止想过去找她,但他还肩负着江淮道节度使的职责,承担着江淮百姓的业,他无法轻易离开,只能将对她的思念倾注给白鹤。

白鹤越是长大,模样越发俊秀,显然继承了母亲的轮廓,但五官细节却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向江行止靠拢。

这确凿无疑就是她与他的骨肉。

又过去了两年,江淮民生安泰,然而京中权斗愈演愈烈。

据说颜党为了为难池党而克扣军费,北部边防孤力难撑,防线溃散。

大历的国境线就这么在朝廷两党的相持之间分崩离析。举国皆惊。

不知内情的百姓们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平稳的生活为何会在一切之间支离破碎。

戎狄南下,皇帝也终于坐不住了,抓住颜党的辫子进行一番打击,将兵部的权力交到了池党手中。

然而池党大多是科举入仕的文人,没有打仗的知识,更没有打仗的经验,勉力研读历代兵书,最终也只能消极应战。

终于,北戎的军队攻破不周的城门。衣冠南渡。

被夹在京城与江南之间的江淮一带,顿时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苦心经营七年,竟被毁于旦夕之间。

江行止这时才真正意识到,她对他说的那番话一点也不错。

他固然可以为江淮一地的百姓操劳奔走,为他们图谋福祉,可他再努力,也不可能挡住来自北方的倾轧。

他这七年间所构筑起来的理想国,是如此脆弱的一座沙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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