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踏进西柴房的门,后脚外边便传出男子的声音,乃魏宅僮仆慌张的质问声:“你、你谁啊!”
“我是新来的僮仆,冯僚佐带来的,刚去厕溷了。”
回答者是傅声闻,他边说还边打了个哈欠。
沈寒枝藏好碎银,蹑手蹑脚地靠在窗边,屏息关注外边二人的一举一动。厕溷离柴房不远,看样子他们是起夜偶遇。
僮仆半信半疑道:“新来的?那你怎么不去下房,反而朝柴房走去?”他怕对方是贼,说话的同时警惕地退了几步。
傅声闻道:“冯僚佐说下房里的人都睡了,不想我和阿姐打扰大家,要我们在柴房凑合一晚。”
阿姐?僮仆稍松了口气:没见过什么贼人行窃还带着阿姐。他刚想再问几句,忽又出现另一僮仆揉着惺忪睡眼去厕溷解手,见二人站在此处便问:“你俩跟这儿杵着干嘛呢?”
方才那僮仆甲忙凑上去,指着傅声闻向后来的僮仆乙求证:“他说他是新来的,你可曾听说过?”
僮仆乙恰好曾在门口看到僚佐同傅声闻说过话,遂点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不光有他,还有一女的,好像是他姐。”
僮仆甲放心地回下房睡觉去,僮仆乙则进厕溷方便。
傅声闻转身走到东柴房门口径直进了屋。
沈寒枝未察觉异常,便落下窗扇,坐到柴堆旁阖眼浅憩。
夜本该就此归于寂静,然一炷香后,魏宅院内突然传出女子撕心裂肺的呼救声:
“来人呐!书房起火啦!快来人啊——”
沈寒枝尚未睡深,一听这声音立刻醒来,将荷包藏在柴堆下跑出门探查。
傅声闻也慢悠悠地从东柴房里晃了出来,揉着眼睛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茫然四顾,嘟哝着问:“发生什么事了?我是在做梦么,怎么好像有人喊……着火了?”
“你没做梦,是着火了。”沈寒枝眉心低蹙,眯起双眼盯着浓烟升起的方向,心中惊疑:竟是书房!怎么会,我分明熄了烛灯……
傅声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瞬间惊醒过来,跑到沈寒枝身边,问:“咱们去看看吗?”
“去。”
话音未落,沈寒枝已朝书房疾步而去。
院内乱作一团,众人聚在书房周围手忙脚乱地灭火,连刚赶过来尚不被人认识的傅声闻也被几名僮仆不由分说地拽去泼水了。
沈寒枝匿于夜色之中,冷眼看着满院子的人来来回回不停忙碌,一盆接着一盆地泼着冷水,却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冲天火光映入冰冷眼眸,沈寒枝始终想不明白,这场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
躲在角落的巽娘揪住两名僮仆挡在自己身前,哆嗦着把脸埋在僮仆的后背以免火气近身损伤容貌。
沈寒枝暗道:刚才的叫声正是巽娘,莫非是她放完火贼喊捉贼?可转念又觉得不大可能:巽娘倚仗魏关埔过活,深知魏关埔视书房如己命,绝无可能自寻死路放火烧之。
至于旁人,净是些年纪尚小的凡庸之辈,为着二两月银来魏宅当仆做工,整日劳碌精疲力竭,哪有心思想什么自断生路的纵火事?退一步讲,魏关埔几乎每日都进书房,即便真有人与他结有仇怨,机会多多,要烧早烧了……到底会是谁呢?
沈寒枝瞟一眼傅声闻,他虽手脚不停地帮忙救火,面色却透出迷茫无措,感觉正像是梦做到一半被人强行叫醒去干某件事,倏忽间分不清自己所经历的到底是现实还是发梦的样子。
突然,沈寒枝意识到方才自己回西柴房时依稀看见东柴房的门开了一条缝,后听傅声闻与僮仆对话,便理所应当地认为傅声闻是起夜去厕溷而没把门关严实,但现在想来,好像是过于巧合了……
难道是傅声闻放的火?又或者说自己离开西柴房时他便已跟着了?沈寒枝一惊,若真如此,那自己同魏关埔说的话,还有杀人的过程岂非全被傅声闻听见看见了!
她目光紧紧锁住傅声闻,审视半晌未看出任何端倪,又不禁自问起来:他与魏关埔有什么深仇大恨吗?如果是为着在义庄被魏关埔踢了两脚而放火,这理由可有点牵强。此外不管是谁,纵火人当时知道魏关埔死了吗?若知道,为何不喊人或直接离去,非要放这一把火……
沈寒枝满腹疑团,心绪愈发混乱。原是盘算着勒死魏关埔后坐等尸体被人发现,她再暗中放出话说是王有义冤魂不散,痛恨魏关埔迟不拿惩害死他的凶手,故而化作厉鬼前来索命。
结果,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打乱了计划,沈寒枝现在只能伺机而动。她的视线在巽娘和傅声闻之间徘徊,暗自揣度谁纵火的可能性更大。直觉告诉她纵火之人并非巽娘,同时,傅声闻亦非等闲之辈,需得寻机会好好试探一番。
火势甚猛,待完全扑灭,天已大亮。
僚佐匆忙赶来,一进院便直奔向巽娘,揽过她的肩头格外关切地问候:“巽娘!你可有受伤?”
巽娘顺势扑入其怀中,哭唧唧道:“伤倒没有,但是吓坏我了!那火便有天般高……”
几名僮仆歪过脑袋好奇地看着二人。
僚佐倏然意识到自己与巽娘的举止大有不妥,不自在地将人推开了些,换作客套语气解释说:“我接到僮仆来送信儿,说是宅子里突起大火,便忙赶了过来……”
却不知这话是解释给谁听的。
僚佐斜瞪两眼偷看的僮仆,见对方畏缩着脖子低下了头,才又左顾右盼地问:“咦,太守呢?”
巽氏一味摇头,急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僚佐耐心安抚了好一阵儿,她才缓缓道:“我一直没见到他!昨夜他许久未归,我想他应是跟往常一样待在书房,便留了灯先睡了。可到了后半夜他仍没回屋,我便来书房寻人,谁知竟起了火!我又赶忙喊人来救火……”
众人闻言皆望向那间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书房——焦味刺鼻乌黑恐怖,只剩残碎梁柱和破烂瓦片斜倚歪倒——无不惶恐不安。
该不会……僚佐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顿感惊骇,上下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良久,他才佯装镇定地指着一个僮仆使唤道:“你进去看看!”
僮仆颤颤巍巍地往书房挪动,挪一步,停一下。僚佐嫌其手脚太慢,壮着胆子跑过去狠踢了一脚。僮仆连滚带爬地滚入废墟中,不多时又捂着口鼻趔趔趄趄地冲了出来,伏在地上干呕不止。
“哎呀,别光顾着吐啊,里面到底有什么?”僚佐催促道,“快说!不许吐了!”
僮仆结结巴巴地答:“里面……呕!太、太守在里面!呕……”
“什么?!”
哗沸声顿起。
尽管有所猜测,僚佐还是瞬间煞白了脸,头晕眼花险些栽倒。他赶紧扶着树稳住了身子,满脑子只剩一句:太守死了,靠山倒了!
巽娘更是当场昏厥过去。
魏宅女眷不多,余下几个也都被僮仆之言吓得两腿发软走不动道,僚佐只好让沈寒枝先扶巽娘回房休息。
沈寒枝悄悄同傅声闻说了一句“别多言”,便转身搀着巽娘走了。
僮仆们大气不敢喘,一个有主意的都没有,全缩手缩脚地候在原地等僚佐吩咐,内心诚惶诚恐:主子没了便是天塌了,他们今后该何去何从、靠啥吃饭啊!
殊不知,僚佐同样神思浑噩,呆呆愣愣的半天没说一句话。他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反复忖度:太守真的死了吗?是谁杀了他?王家,还是其他与之有仇的人?倘若是仇杀,那我帮太守做了那么多的脏事,凶手会不会也来找我……他越想越怕,越想越腿软,最后竟是扶着树也站不住,一屁股瘫坐在地,额头后背、手心脚掌浸透冷汗。
场面一度陷入僵局。
傅声闻实在不喜欢满院子弥漫的焦臭味,还有静默到仿若空气都凝固的感觉,于是不顾沈寒枝的提醒走到僚佐身旁,蹲下身子附耳低语:“大人,封锁消息要紧。如今太守死因不明,未免旁人猜忌并借机生事引发骚乱,凡今日在此之人,皆需先扣在宅子里,切莫让他们跑出去乱说。”
僚佐终于抬起头,用别样的眼神打量着傅声闻。旁的不说,那一声“大人”倒真令他回了神——是啊,太守不死,哪里有我出头之日?!
僚佐琢磨着:骨阆郡死了太守,京中必会派人来查,但这太守既非世家大族出身,亦不是什么科考状元,没有背景关系、没有声名威望,一路靠鱼肉百姓、敛财买官混到如今的地步,即便京中稽查司的刑官前来调查,多半也不会太当回事儿,速战速决的给个结案陈词再安排新任太守便是了。我跟随太守多年,届时如何在刑官面前有的放矢地述说其生平所行,不是全在我一人之言嘛!且太守能做之事,我皆能做,不能做之事我亦做了个遍,唯有我对本郡情状了如指掌,是以新太守之位,舍我其谁啊!
如意算盘噼啪作响,僚佐忽然发觉,眼下正是自己攀爬仕途的大好时机,顿时转惧为喜,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傅声闻看得那叫一个清楚。
为了当上名副其实的“大人”,僚佐定定神,扶着树站了起来,有样学样地摆出魏关埔以往的姿态对一众僮仆厉声呵道:“现在,所有人都回下房去!未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魏宅,亦不得私下议论此事!若被我听见有人妄言非议,板子伺候!”
僮仆齐声应是,有序退散,唯傅声闻一动未动。僚佐瞧出满院的人就傅声闻是个聪明的,尚有几分值得托付,遂拍着他的肩膀说:“派你一桩差事,办得好,我赏你五两银子,可若办砸了,哼,板子伺候!”
傅声闻表面颔首,内心暗诽:学也学不像,半天只会这么一句“板子伺候”,可笑。
僚佐道:“你去樾州官驿,请驿丞差人将太守的死讯传至京中,记住,一定要快!”
听到这话,傅声闻不禁微耸眉心斜眼端量僚佐,心想:此人平日挺精明的,怎么此时犯起了糊涂?去官驿送信,且不说消息会不会被驿丞直接转送到州牧面前从而被拦下无法报至京中,就算此事真能传到朝廷,事后州牧一旦被朝臣责难,必将怨气发泄在送信人身上,再追根究底治僚佐一个越级传报的罪过使其吃不了兜着走,怎么可能还任其为骨阆郡太守?这僚佐啊,当真是官欲蒙心,急于求成,有失方寸了。
想归想,傅声闻并不打算言明利弊:魏关埔固然该死,僚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贯狗仗人势、为虎作伥,若真落得个凄惨下场,便也是因果报应,情理之中。
只不过比起亲自动手,傅声闻更习惯于借州牧的手挫僚佐的锐气,且杀之于无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