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命？”
魏关埔心道：区区一车救济粮，怎会扯上人命？！
“是，人命。”沈寒枝面无表情，忍怒诉出真相，“普济院有一妇人原是本月临盆，但因救济粮迟迟不到而多番忍饥挨饿，最终胎气不足产下死胎。妇人伤心欲绝，产后体虚大量出血，亦是丢了性命。此事追根究底是你利欲熏心贪粮所致，害得妇人枉死一尸两命！纵你死上千百回亦不足谢罪！”
“可她们已经死了！你便是要了我的命也换不回她们的命啊！”魏关埔脑子转得飞快，为求保命同沈寒枝打商量说，“不然我、我替普济院交税如何？三年，不不不，五年十年都可以！只要你放过我，只要我还是本郡太守，那么普济院今后……”
“魏太守莫不是忘了，官家厚德，早已免去各地普济院的税赋，你还要交什么？”
“那……那你便离开普济院，我保你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我不会离开普济院。”
魏关埔呆了住：这女娃娃的脑子是傻的罢！怎么宁可在那半零不落的什么破院吃糠咽菜，也不愿拿了钱过好日子呀！
要是钱都不好使了，那他的命可真就难保了！想到此，魏关埔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整张脸跟水洗过似的，裆下也是濡湿一片，可谓毕生的脸面尽丧于此！
沈寒枝瞥了眼地上那摊腥臭潮湿，万分嫌弃地退了一退，皱着眉头奇怪道：“你有什么好哭的？该哭的分明是普济院里那些穷民。他们虽然活着，却是活受罪，多少年缺衣少粮、流离转徙，忍受生离死别、病不敢医……而你，魏关埔，你身为一郡太守，自上任后无视路叟之忧只顾中饱私囊，几次三番从朝廷拨发的钱物中贪拿了多少你自己数得清吗？活着的时候你享受了比百姓优渥百倍的日子，连现在被我杀死也是眼睛一闭瞬息之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如此痛快干脆，你当高兴才对，哭什么？来啊，你笑一笑……”
魏关埔双颊抖得厉害，额头不断沁出汗珠，眉心恨不得紧皱到内眼角，半分笑模样都没有。情急之下他顾不得许多，垮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脸，咬牙亮出底牌道：“樾州五郡共辖十二个县，不止我一人吞粮敛财！若你今日能放我一马，我便将自己所知的樾州贪吏，全都告诉你！你尽管去向朝廷揭发、尽管去杀！可好？”
“倒是个筹码。”沈寒枝看见魏关埔双眼充满求生的**，然而这种对生的渴求，她已不止一次在那些走投无路的流民眼中见过了，他们哪个不比魏关埔可怜？所处境遇又哪个不比魏关埔此刻更绝望、更无助？
因此，沈寒枝话锋一转，反问道：“可惜啊，我若想查自己会查清楚，不必由你来告诉我谁该杀、谁不该杀。况且拿惩贪官污吏本该是朝廷有所作为，何须要我多管闲事？”
她她她！她怎么油盐不进啊？！魏关埔没了办法，急得干跺脚，哭丧着脸问：“你、你究竟为何非得要我的性命啊！”
就算是死，好歹也要死个明白。
沈寒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地说：“上月初八，王有义当街强抢民女，女子不从，他便把人拖进巷子里扒光了衣服凌辱，此事你可知晓？”
魏关埔怔愣，手脚瞬间泛起寒意，不敢回答。
“不说还是不知？”
“不、不知……”
魏关埔撒谎了。那日他正巧在酒楼宴客，而王有义犯事之地恰好是酒楼后门的小巷，是以他将事发全程都瞧了个真切，之所以没有出面阻止，不外乎是王家财大势大，他不愿招惹罢了。
沈寒枝并未戳破他的谎言，继续道：“那女子不甘受辱，一头撞死在街角的石柱下，其母跑到衙门状告了三日，将此事在郡上闹得沸沸扬扬，王恩富不得已花了大价钱才将事情平息。说来也怪，事后再无人在骨阆郡见过那女子的母亲。魏关埔，你身为本郡太守，居然敢说自己不知道这件事？”
魏关埔不敢应声，王恩富是花了大钱平息事情不假，却并非是安抚受害者家属，而是把钱都送到了魏宅……
“你当然知情，不但知情，你还收了王家的钱替王家办事，叫人暗中将那女子的母亲打昏送去几十里外的荒村里，对吧？”
魏关埔颤声问：“你怎么知道？”
那位母亲为给女儿伸冤，赤着脚不眠不休走了几十里山路，又累又饿几度昏厥，终于回到骨阆郡界内，却因体力不支晕倒在郊林里，被路过的采药人发现送去了彼时还是一所破茅屋的普济院。
莫策为其诊治，被那双磨得满是血泡的脚弄得怵目惊心，伤口血乎乎一片很是瘆人，纵他行医多年仍觉得无从下手。
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伤口并涂上了药，岂料，妇人又连发高热多日昏迷不醒，水米难进，险些丢了性命。莫策又是施针布香又是强行灌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人救回来。
妇人醒后同沈寒枝哭诉了原委并跪求她帮女儿讨回公道。
沈寒枝答复妇人：“你现在是普济院的人，院民逢难，我身为院长自不会坐视不管。放心，我必为你寻回公道。”
可当下，她不打算告诉魏关埔这些了，说了他也不会明白，更不会真心悔悟，何必浪费口舌。她只需轻轻一扯腰带，转眼便能要了魏关埔的命……
但还有一事，不吐不快。
沈寒枝神色冷漠，不理会魏关埔的疑惑，顾自说道：“王有义不是初犯，回回闹事都让王恩富替其善后。这回闹出了人命，王有义怕得躲在家中半个月未曾出门，却在事情了结后又立刻上街寻欢作乐巧取豪夺，策马急行于闹市之中，使得马匹意外受惊踩死了一个孩童。孩童父母悲痛不已，抱着孩子的尸身冲去衙门，不曾想在半路被王家的家仆拦了下来。王恩富本想再次用钱平息风波，可那对夫妇并不为钱所动，反倒不依不饶非要官府追究王有义杀人之责，于是，王恩富指使家仆把二人绑到河边打了个半死，妄图造成其无法忍受丧子之痛而投河自尽的假象。此一事，你还是不知吗？”
“不……”
“想清楚再说。”
“知！知道知道！我知道！”
魏关埔见再瞒不住，只好承认下来。
“照理说我应该把王恩富一并勒死，若非他一味偏袒溺爱，王有义也不会如此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害得他人家破人亡。可我又想，凭什么无辜之人要承受死别之痛，为非作歹者却可以在地府团聚？王恩富痛失爱子，气血瘀滞一病不起，时日无多，无需脏了我的手去杀他，何况现在对他来说，活着比死了都难受……”沈寒枝稍微缠紧手上的腰带并用近乎商量的语气缓慢地说，“至于你，魏关埔，不如我留你一口气将你丢到山中喂大妖如何？听说近来山中出现一大妖，名作髯公，是专吃活人的毛怪，我尚未见过颇为好奇，正好以你为饵钓一钓它，好让我长长见识。”
至此，魏关埔彻底认清自己难逃一死的现实：此女掌握了太多的把柄，又无法用钱买通，更有如此诡异悬殊的力气，命——不保矣！
他眼神逐渐迷离，继而变得凄怆，斥出阴鸷与痛恶之色，死死瞪着沈寒枝，说：“你以为杀了我，骨阆郡便干净了？呵，你错啦，我死了马上会有人顶替我坐在这太守的位子上，一旦那人稳居于此，用不了多久定会和我一样变成一只蠹虫！你可知为何？我告诉你吧，是因为而今这世道已经烂透了！为政者不谋其政乃家常便饭，一群行同狗彘之徒只会膝跪于地伏首逢迎上位者，那副摇尾乞怜阿上钻营的嘴脸在你们看来是滑稽、是可笑，可那又如何？在下位者面前他们不是照样生出天高的姿态，任意磋磨揉捏那些在他们眼中如蝼蚁般低贱之人吗？！”
沈寒枝面上不动声色，双手却握拳攥住腰带的两端，一点点收紧力气……
魏关埔还在说：“你以为我当官图的是个什么？哼，凡我所见，为官者皆以财求官，居高位享富贵，哪个不是锦衣玉食？且不到半年便可将买官的钱都捞回来，稳赚不赔啊！我当然也要如此！什么为生民立命、为百姓谋福……我呸！统统狗屁！妇人？女子？孩童？甚至那个守城差役，他们的命算得了什么？死便死了！挡了老子升官发财的路，便是谁都别想——”
“活”字尚未出口，沈寒枝蓦地扯动腰带，只一下，魏关埔连挣扎都没有便断了气。
沈寒枝把腰带放回荷包里，目光落在栽倒于地的尸体上，声音冰冷道：“冤有头债有主，我的院民或为你所害或因你而死，我自然要你偿命。不过，你大可在黄泉路上等一等，将来还会很多蠹虫同你一道的，莫急，待我遇见了，慢慢杀。”
她不信魏关埔所说粮账被烧了，便开始四处翻找，懒得再瞧尸体一眼，可是除了夹藏在银箱内层的收票外，什么都没找到。
没有粮账，那朝廷究竟送来多少救济粮便不得而知，如此又是一笔糊涂烂账！沈寒枝心一沉，低声咒骂两句，跨过尸体来到银箱前，盯着一箱整银子又想：魏关埔纵该千刀万剐，却有一点说的很对，如今的官老爷多居其位而谋其利，真正心系百姓、为民着想者，少。
这些银子放在这里只会便宜了继任贪官，况且，这本就是用普济院的救济粮换的，理该是属于普济院的银子。
沈寒枝琢磨着怎么把银子带走。对她来说银箱不沉，但箱身略大，直接搬出去的话肯定引人注意。她环顾四周，见烛火摇曳光影绰绰，顿时心生一计，蹲在箱前把几锭银子捏成碎银，同收票一起塞进荷包内。
荷包立时变得鼓鼓囊囊。沈寒枝掂量两下，尤嫌不够，又扯下一块四方的布帘作包袱皮，多捏碎了十几锭银子包裹起来，背在肩头牢牢系紧，这才满意。随后，她从里襟拿出一只小指大小的瓶子，将瓶内装着的青蚨子虫的血洒在余下的银子上。
青蚨是一种形似大蝉的怪虫，最大的特点是子母二虫不论相距多远，母虫都能寻着气味找到子虫。沈寒枝便是利用这一点，将余银都沾上子虫血，他日再靠母虫寻回银子。
她吹熄烛灯并把它伪造成被碰倒在地的假象，而后背着一袋子碎银悄然离开书房，回到了西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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