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湔水河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是以老夫想与殿下做一桩交易。”吕寥说着从囊匣里拿出一方城玺,双手捧到傅声闻面前,“老夫愿就此交出宣城,恳请殿下重修河道、整治农事,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保本城百姓无虞!立国一事乃老夫自作主张,万求殿下莫将一人之罪迁怒于无辜之人。”
傅声闻眼底精光闪烁,压住心底雀跃而镇定自若道:“吕老许是还不明白,此事欲成,还须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
实则在场者对此言外之意皆心知肚明:今夜,吕寥必死无疑。
奇怪的是,沈寒枝本该抽刀的手却慢慢地松了开,目光中亦泛起恻隐之情。
吕寥点了点头,坦然地说:“从古至今变法无不流血而成。不瞒殿下,老夫已给自己备好了棺材,便停放在城外的义庄。老夫不怕死,只怕死得不值得。今夜孤身前来,老夫便没想过能活着回去,只希望可用一人之死换百姓安宁。”他叹一口气,沉重又道,“老夫的小儿子是个不争气的,可长子吕戢却是性子刚烈、忠勇无二!殿下接管宣城之后倘若有一点伤害百姓的举动,我儿吕戢定率军反抗,至死方休!”
沈寒枝忍不住道:“我们连颍玉城的北羌百姓都不忍伤害,主动与之化干戈为玉帛,又怎会伤害同根同源的宣城百姓?”
吕寥观二人不似扯谎之态,甚感欣慰:“如此,甚好。”待傅声闻接过城玺,他又一次弯腰曲背从匣中拿出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顾自斟满两杯酒并把其中一杯递向傅声闻。
傅声闻正要接过,沈寒枝突然横身一挡:“我来。”
吕寥收了收手,面色一沉,不屑道:“国之大事,与你这区区女流有何干系?”
确无干系,可是这句“区区女流”属实令人不悦。沈寒枝心想,若非敬佩此人气节,自己早已出手了,定叫他在临死前弄明白,“区区女流”亦可扭断他的脖子!
她是担心其中有诈,欲替傅声闻饮下此酒,假使酒中当真有毒,妖心好歹能让她恢复得更快些。傅声闻自是知晓此番心意,但吕寥说的也不无道理:沈寒枝终归是沈家人,确实不好替自己饮下这杯酒。于是,他拍了拍沈寒枝的肩,好声气道:“放心,无碍的。”
沈寒枝回头看去,紧蹙的眉头和满目的忧色无不表明自己的担心。傅声闻心头一暖,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再无半点惴惴,泰然地接过了酒杯。
沈寒枝始终提着一口气,紧盯傅声闻不放,但凡他有一丁点不适症状,她定会让那吕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所幸杯酒饮尽,无事发生。
吕寥喝声道好,阖眼感慨:“当世乱局,终可解矣!”随即将手中的酒混着两行热泪一并吞入腹中。
少顷,他面色逐渐青白,两只眼球愈发浑浊失神,因着腹痛难忍,眉毛都揪在了一起,唇齿颤抖不止,嘴角亦流出黑血,含混不清、断断续续地吐出最后一句话:
“望殿下,莫……莫辜负!”
言罢,吕寥七窍喷血,当场气绝身亡。尸体“砰”的一声倒在地上,荡起尘土飞扬,惊得人心大震。
沈寒枝骇然失色,忙从尸体手中挖出酒杯,置于鼻前细嗅分辨:“是见血封喉!傅声闻你——”
她顾不得把话说完,一下子扑到傅声闻身前,竟是前所未有地慌乱寻住他的手腕探究脉搏……
一抹窃喜在心底闪过。傅声闻眉眼间再藏不住笑,当即丢了酒杯,大掌紧紧包裹住沈寒枝冰凉的手指,柔声解释:“没事的!沈寒枝,我没事!你看那只酒壶。”
沈寒枝惊魂未定:“酒壶……怎么了?”
“此壶名为阴阳壶,内有双胆,壶口那两个不起眼的小孔便是开关,按住其一倒出毒酒,另一个则无毒。方才我便注意到了吕寥给我倒酒时按住了一侧,给他自己倒时却是按的另一侧……他早有赴死之心。”
沈寒枝盯着阴阳壶,怔怔道:“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嗯,这是皇宫中常用的害人手段,你浪迹山野,自然不晓得。”傅声闻淡淡地说,“小时候我也差点命丧于此。所以今后你见到它,务必多加留心。”
沈寒枝倒没想那么长远。她定了定神,着眼于当下之急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傅声闻只言四字:“天亮入城。”
如其所言,天既明,他携城玺和棺材叩开城门,与驻守城下的吕戢完成了宣城的交接。不过半个时辰,蕈州大军便取代了吕家军,完全控制住城防要塞……
宣城复归吾朝,此功尽为傅声闻所得。念及此事,沈寒枝总觉得如梦似幻,即便已经跟随大军入了城,仍挥不散恍惚之感,不由自主地暗道荒谬:这一路走来,有人守清流之心为官,有人举微渺之力平乱,有人于暗处潜助谋逆,有人则落草为寇、劫富济贫,更有人背负骂名自封国主,只为守百姓无恙……
细究之下又透着悲戚。
沈寒枝心绪凌乱,却依然清楚地听到傅声闻与吕戢的说话声:
“我已命人重新打造一副乌木厚棺……”
“多谢四殿下,但是不必了。”吕戢并不看傅声闻,红着一双眼睛盯住那尊棺木说,“家父一生克勤克俭,散尽家财只为百姓,死后定也不愿铺张丧事。唯有一事,还请殿下成全。”
“但说无妨。”
“城中百姓思念家父,执意要送家父最后一程,现下都守在长街……恳请殿下通融一二,让百姓们见家父最后一面。”
傅声闻迅速权衡,终答应道:“吕寥一心为民,深受百姓爱戴,生前对宣城尽心竭力守护,想来亦对此地多有不舍。便叫舁夫先去长街,再去吕家吧。”为表敬意,他还称自己理当随队同行。
吕戢明白他这是借机笼络民心,未多言语,只点头道谢。
舁夫抬棺绕行长街。傅声闻步随其后,见前来吊唁的百姓皆身披缟素、垂首拭泪,发自肺腑地低声呜咽,他心情忽然复杂起来,提防有之,哀惜有之,愧疚亦有之……
沈寒枝自始至终相伴在侧,察觉到傅声闻情绪有异,她走上前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他的手。
傅声闻低头看去,安心之余,唯觉庆幸。
突然人群中冲出来一人,浑身酒气,走起路来歪歪扭扭,怀中还抱着一只敞口酒坛,里面的酒水撒了一地。只见他踉踉跄跄地奔向棺材,嚎啕大哭并且大喊着:“爹啊——我的爹啊!你怎么这样被人害死了啊!啊——”
傅声闻顿觉不妙,然未及开口,便听吕戢先冲那人呵斥道:“招宴!休要胡闹!”
来者正是吕寥口中那个不争气的小儿子,吕招宴。纵是在其父亲的路祭上,他依旧没个分寸,不管不顾地趴在棺材上大吼大叫:“难道不是吗!大哥!咱爹便是被这帮夺城的强盗给杀了的……”
“住嘴!你胡说八道什么!”吕戢怒喝,“来人!把他带下去关起来!”
“谁敢动我!”吕招宴使劲砸碎了酒坛子,满地碎片隔开了过来拦他的吕家下人。他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张牙舞爪地撒着酒疯,“什么我胡说八道?这么多年宣国没受他们一点好处,从来都是靠咱爹苦心经营,何曾有过吃不上粮的时候?怎的偏偏他们一出现,水也断了,粮也没了?!好好儿的宣国也……嗝!也破了……”
此话定会令城中百姓人心大乱,因此傅声闻大为不悦,眸中戾色骤起,步伐沉重地朝吕招宴走去。
吕戢见状怕他对弟弟动了杀心,便也急匆匆地阔步走去,却不料,此举反倒生了误会。
莫非吕家反心未死?吕家兄弟是故意上演一出醉酒闹事,欲趁机对自己暗下杀手?!傅声闻疑心顿生,于须臾间决定先发制人,无视吕招宴这酒囊饭袋而改向吕戢抬了掌。
吕戢自不会坐等挨打,见势不对立刻摆出反击之势……二人便这样在误会之下动起手来。
舁夫连忙抬着棺材躲去道旁。此时,沈寒枝发现刚才还趴在棺材上表现得伤心欲绝的吕招宴,脸上竟隐隐露出了极为阴险狡诈的笑容——
中计了!
她二话不说跳到傅声闻和吕戢中间,左右两手各抓住两人的手臂,只一下便阻止了这场争斗。
写的慢,更的慢,但是一直在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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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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