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云隐寺有一住持,法号净严,朝野无人不知,亦奈何不得,你……”
他欲言又止,看着沈寒枝良久,眼中从两分期许到犹疑再到黯然,终究摇头叹罢。
“罢了,你且当为父什么都没说,早些休息吧。”
目送沈弼离开后,沈寒枝顾自嘀咕:“不想说别说啊,我又不聋,话说一半叫我装没听到?”
卯时三刻,天光渐明。沈弼循例前往皇城朝参,见沈寒枝出门相送,他关切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你这是要出门吗?”
“是啊,去云隐寺。”
“……”
沈弼有些牵强地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今日朝廷不似往昔,侯爷……”沈寒枝瞥一眼旁边的仆从,改口道,“父亲多加小心,切勿多言。”
沈弼笑应:“为父明白。”
“另外,官家若有何旨意,父亲应下便是。”
“这……又是何意?”
“父亲去了便知。”
诚如沈寒枝所言,今日的皇城里里外外透着非同寻常之感。众朝臣准时候在承乾门外。朱门缓缓开启,瞬间金霞破晓,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扑鼻而来。所有人都被呛了住,几乎同时驻足,大惊失色、战战兢兢地看向那一块块尚未洗净的血砖……
唯有沈弼面色如常。几位同僚见他这般,谄言靠近,一面说着“沈侯不愧是上过战场见过大世面的”,一面缩着脖子躲到其后,紧步随其入宫来到奉极殿。
亲眼所见帝王宝座已然易主,众人方才惊悟:早闻先帝四子心生反意,不料竟是真的……一夜之间,改天换日了!
傅声闻身着华裾皇袍,头戴十二旒冠,神色威严地端坐于龙椅之上,睨视如渊,比之先帝六子俨然更具帝王之相。
群臣噤若寒蝉,朝堂一片死寂。直至国师姗姗而来,立身于新帝左侧,气定神闲道:“奉太上皇诏,宣示禅位之旨……”
朝堂这才响起窃窃之声。云无苏环视群臣,脸色微表不满,只轻咳一声便止了杂音。他展开禅位诏书,缓缓念道:
“朕膺天命,自御极以来常恐弗克负荷,今察黎民疾苦,嗟怨不休,皇室内乱,国运将倾。朕自知抚驭失道,深感自责。然先帝四子睿智夙成,允孚众望,受命于天,承祚永昌,祗告天地宗庙,禅位于之,朕退居太上皇帝。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群臣躁动不安。有人怀疑新帝得位不正,欲出言驳斥,倏又发现朝中重臣武侯沈弼阔步走至大殿中间,对座上之人叩首高呼:
“新帝英明!臣愿誓死效忠陛下!”
一时间,朝堂再陷鸦雀无声。
武侯虽已无实权,但威信犹在,此话一出,朋辈自然随其一道跪拜新帝。另有士族之臣审时度势,见国师亲自宣诏,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俯身跪地。至于余下之人,踌躇片刻后为求自保,到底也选择了随波逐流。
傅声闻淡然道:“众卿家平身。”
“谢陛下。”
傅声闻目光锁定在沈弼身上,见其准备退回一旁,唤道:“沈侯且慢。”
沈弼停步原地,面朝新帝躬身敬拜。
傅声闻双眸含笑、柔情深许,声量虽轻但口吻郑重:“传朕旨意。沈侯之女寒枝,慧敏聪颖,丕昭淑惠,忧百姓之疾苦,守正道而不阿,且有从龙之功。鸿猷懋著,德配坤仪,今立其为皇后,下月初一行册封之礼,着礼部筹仪,工部造宝,以告天下。”
其实有那句“从龙之功”足矣,旁的不说也罢,但,傅声闻总想当众夸赞沈寒枝,夸到极点也不嫌多,再多的词也不够说……
沈弼难掩惊色,恍惚间耳畔响起沈寒枝那句“父亲应了便是”,心道:原来她早知道……他愣在原地有一会儿才回过神,忙跪地谢恩,明显有些慌了手脚。
傅声闻赐其平身,后又在朝堂上连颁几道谕令,无不是全了沈寒枝的心意:设立女官、兴办女子学堂、允许女子经商、命刑部重修婚律且支持孀妇再醮……而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下旨褒赞孟萝护国有功,赏黄金百两,准其自立女户并任方家村村长,重兴村务。
群臣俱震。以沈弼为首的认同者拜呼“陛下英明”,不认同者则在朝堂上公然激进发声。尽管新帝已讲明缘由,他们仍是不听、不思,直到被国师三言两语冷冷驳回,方才彻底闭嘴,立身原地心生怒郁而不敢再言。至于那些士族之臣,则更是明哲保身,隔岸观火。
至散朝后,群臣三两结伴、加紧步伐逃也似的离开皇城。然行到朱墙之外,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大胆起来,放缓步子大谈特谈:
“你们听说了么,当今的官家潜渊之时,那可是厉害得很呐!杀鲁图骑兵、夺颍玉之城,亲捉北羌罕王却又能在事后同北羌立下和盟,还全身而退了!”
“招安流匪,击退龟夷,收复宣城,施恩百姓……这桩桩件件,随便拎出来一件都比先帝六子有作为!吾朝出现这样一位官家,那些蠹官的好日子恐怕要到头咯。”
“只是这立后一事,到底匆促了些。”
“是啊,太突然了。你们方才站的远,怕是没看见纪大人的脸色吧?啧,那叫一个难看!”
“为何啊?”
“当初纪大人可是一门心思地琢磨着让女儿嫁给先帝六子,成为吾朝未来的皇后,如此纪家便能更进一步,纪大人自己也成了国丈。谁能想到半路杀出了程咬金,皇后之位竟被那沈侯之女夺了去?你们说,纪大人心里能不难受吗?”
“你指的是,纪姝娆?她可是比先帝六子大了整整十二岁呀!”
“不是她,小的那个,纪姝嘉,她才与先帝六子年纪相仿。哎,可惜,纪家没有从龙之功,即便今后有幸再把大的那个送进宫里也不过是妃,无甚大用,还得慢慢熬哟!”
“也是,武侯嫡女岂可作妾?况且新后曾与官家一同上阵杀敌,此间情分远非旁人可及!想当初沈侯不也是因为在战场上救了先帝才有那般辉煌荣耀的吗?”
“怪不得纪大人会生气,比不过,实在比不过!依我看,这纪家和沈家今后是水火难以相容了。”
“嗨,旁人的事,你我只管看乐,自保为上,自保为上。”
“这话是了,只要不耽误咱们的荣华富贵,谁当皇后、谁坐在那张龙椅上,无甚区别。”
“哎?你们看!那是不是沈侯的马车啊?再怎么说也应该恭喜……嘿!你们倒是快!等等我啊——”
话音未落,几个人便冲到街上拦住了侯府的马车,围在窗下连声道喜。
因马车内还有随行回府的传旨官,沈弼不便下车,撩开帘子与几位同僚回礼称谢,最后还谨慎地补言:“失礼之处,望诸位见谅。”
那几人自是不敢当着传旨官的面如何,笑着摆手说无妨。但当马车缓缓驶远,他们仍不免揣起两手拈酸吃醋起来:
“你们瞧瞧,这便开始摆起国丈的谱儿啦!哼,还以为谁不知道呢,当年他为求自保供出了他的妖妻,如今不还是要靠着他那个妖女儿攀龙附凤……真不知道说他命好还是脸皮厚!啐!”
“妖妻我知,便是那个琉鲂么,妖女儿又是什么?”
“你们还不知道啊?那位侯府遗珠、吾朝皇后,力气大到可怕!绝非正常之人!莫说力能扛鼎了,便是扛十鼎、百鼎都绰绰有余!坊间还传言她曾在与龟夷交战时召唤出鬿鸟!鬿鸟是什么?凶妖!野妖啊!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不是妖,还能是人吗?”
“错,她既非妖亦非人,之所以力大无穷,是因为有一颗……妖心。”
几人回头看去,见说话的是一稚颜女子,不屑地撇嘴:
“你胡说八道什么?”
“是啊,哪来的女娃子,快走快走!大人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儿!”
“快点回家去吧,免得让拍花子的抓了走。”
“走了走了……”
“……”
沈寒枝摇头笑笑,抬步往侯府走去。而那几个人顾自转身离开,未曾意识到方才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吾朝皇后。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