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内,空间狭小而拥挤,但总算暂时隔绝了外面的狂风暴雨。
惊魂稍定的阿聪和阿蓬,顾不得浑身湿透和寒冷,跪在章振面前,声音依旧带着后怕的颤抖,汇报着他们那艘货船的遭遇。
“大人……我们……我们也是遭了暗算!”阿聪带着哭腔道,“船行出一段后,那些船夫便假意送来酒食,说是驱寒……谁知里面下了蒙汗药!我们……我们全都着了道,昏睡不醒!等被撞船的动静惊醒,才发现木材不见了,船也快沉了……若不是毕扬姑娘及时相救,我等早已葬身江底!”阿蓬也在一旁连连点头,脸上满是悔恨与羞愧。
章振靠在椅背上,脸色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部分冷静。他听着汇报,与自己遭遇如出一辙,心中那点侥幸彻底熄灭。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罢了,不怪你们,原是早有预谋的局,防不胜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名忠仆,沉声道:“适才毕扬姑娘跟我说起,她早些时候在山中,便已撞见了那些正在偷换木材的贼人,逼问出了部分真相。我们此番,是彻底遭人陷害了。从木材被掉包,到船夫皆是内应,一切皆是必然之事,非你等之力可以挽回。”
正说话间,舱帘被掀开,毕扬端着一壶好不容易在摇晃的船上煮好的热茶走了进来。她发梢还在滴水,但神情已然沉稳,将热茶分给众人驱寒。
章振看到她,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混合着感激与某种更深沉情感的复杂光芒。
他清了清嗓子,对阿聪和阿蓬介绍道:“这位便是我的故交毕岚兄的女儿,毕扬。今日若非她舍命相救,我等皆在劫难逃。”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隐的骄傲,仿佛在向旁人展示一件稀世珍宝,可口头依旧保持着冷静。
阿聪和阿蓬闻言,立刻转向毕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感激涕零地叩首:“多谢毕扬姑娘救命之恩!”
毕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弯腰想去扶他们起来:“这有什么,快起来,不必如此……”
“让他们谢吧。”章振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响起,同时伸手轻轻拦住了毕扬的动作,“你今日所为,当得起他们这一拜。”
毕扬动作一滞,抬头看向章振。
此刻他虽面色苍白,衣衫狼狈,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自然流露出一种久居上位的决断气度,与他之前在院中感受到的气质截然不同。这种不怒自威的气场让毕扬一时竟无法反驳,只能顺从地收回了手,看着阿聪和阿蓬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才起身。
她心中有些无所适从,这种被强势维护、甚至代为决定该如何接受谢意的感觉,对她来说是陌生的。
毕扬自幼在山野长大,习惯的是平等直接的相处方式。可奇怪的是,这种略带霸道的官威,并未让她感到被冒犯,反而隐隐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她不禁多看了章振几眼,心中充满了好奇。
随即,一个念头猛地闪过:既然自己对章振有如此大的恩情,此时不正是询问子期下落的最佳时机吗?
她暗暗握了握拳,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开口,才能既打听到消息,又不显得过于突兀。
而章振,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年纪尚轻,却已在危急关头展现出非凡勇气、武功和担当的少女,心中亦是波涛汹涌。他想起昨日在毕岚家中,自己气愤之下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若你无力护她,就把扬儿还给我!我带她回两浙!”
当时或许只是一时气话,或是功利心态下的选择。但此刻,亲眼见到毕扬的出色,一种更加强烈的、属于父亲的本能开始在他心中涌动。他开始真正认真地思考,是否应该,以及如何才能将这个流落山野的明珠,带回她本该属于的世界?如何开口,才能让她愿意跟自己走?
两人各怀心思,狭小的船舱内,气氛变得微妙而复杂起来。
跪在地上的阿聪和阿蓬见主子沉默不语,气氛凝滞,互相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
阿聪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章振和毕扬,低声请示道:“大人,只是不知,眼下咱们的船该往哪个方向走?是继续前往京都,还是……”
章振沉眉不语。
阿聪又继续道:“大人,恕小的直言,如今咱们两手空空,失了木材,若是这般模样到了京都,只怕是自投罗网,难逃重罚!依小的浅见,不如……不如我们掉头,返回崇州!去找那许知州理论!他竟敢如此胆大包天,设计陷害朝廷命官!”
章振听完,缓缓摇了摇头,眼神锐利而冷静:“理论?他既然敢做,必然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甚至可能反咬一口。我们此刻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正中其下怀。”
他沉吟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船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此事关键,不在知州,而在于他背后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直接与他硬碰硬,绝非上策。当务之急,是避开锋芒,查明他身后的靠山,寻得制衡之法,方能谈判周旋,寻一线生机。”
分析完局势,章振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一旁皱着眉头,正在暗自琢磨如何开口询问子期下落的毕扬。
他脸上的凝重之色瞬间化开,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诱哄的温和,对着毕扬眨了眨眼睛,语气轻松道:“毕扬姑娘,可愿随我一同去两浙看看?”
毕扬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一愣,下意识地反问:“去两浙?”她完全没料到章振会在此刻提出这个建议。
“正是。姑娘也看到了,我如今遭人陷害,前途未卜,身边正需要可信之人相助。姑娘身手不凡,胆识过人,今日又于我有救命之恩,是我眼下最可倚重之人。此去两浙,一则暂避风头,从长计议;二则,姑娘久居山中,借此机会游历一番,见识一下江南风光,岂不两全其美?”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自己的困境和需要,又巧妙地将邀请包装成对毕扬的一种历练和开阔眼界的机会,显得合情合理。
毕扬眨了眨眼睛,她确实心系子期下落,但章振此刻的处境也确实危险,而且他承诺会追查幕后黑手,这或许也能找到子期失踪的线索,只是……
“可我爹娘那边……”
章振立刻接口,语气笃定:“这个你无需担心。待到了下一个关口,我亲自修书一封,向你爹娘详细说明情况,断不会让他们挂心。况且,你此番是助我查案脱困,是义举,毕岚深明大义,定能理解。”他将一切都安排得看似妥帖周全,消除了毕扬的后顾之忧。
毕扬看着章振诚恳而期待的眼神,又想心中天平逐渐倾斜。她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吧,既然如此,我便随章大人去两浙走一趟。”
章振闻言,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喜悦光芒,连忙道:“好!太好了!有毕扬姑娘相助,此事定能柳暗花明!”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无论如何,他终于有机会将她带在身边了。
……
肆虐了大半夜的暴风雨,终于在黎明时分渐渐平息。
狂风变成了轻柔的晨风,汹涌的江面也恢复了相对平缓的流动,只是江水依旧浑浊,裹挟着断枝残叶,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疯狂。两岸的山峦在晨曦中显露出湿漉漉的轮廓,空气清新却带着凉意,天地间一片劫后余生的宁静。
伴着依稀的晨光,小船渐渐抵达数十里外的水路关口,福安。
此地控扼闽江入海口,是北上南下船只重要的补给和停泊之所,市集繁盛,商贾云集。
靠岸后,章振立刻恢复了往日的干练,他带着阿聪阿蓬和毕扬径直去了镇上最好的车船行,花费重金置办了一艘更为宽敞、坚固且舒适的客舟。
安排好了船只,章振似乎仍觉不够。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毕扬,少女虽神色平静,但连日奔波、夜间惊魂,眉宇间难免带着一丝疲惫。章振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怜爱之情,只想将最好的一切都补偿给她。
“这一路北上,舟车劳顿,怕是枯燥。”章振语气温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我瞧这福安镇市集倒也热闹,不如我们逛逛,添置些东西,也让旅途舒心些。”
说罢,他便领着毕扬步入熙攘的市集。
他先是特意雇请了一位擅长烹制菜肴的本地厨子,嘱咐其随船伺候,接着,又兴致勃勃地流连于各色摊贩之间。见到纹样精美光泽温润的小巧首饰盒和梳妆镜,一一买下。见到软木画摊上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小摆件,觉得新奇有趣,也一并包起。甚至看到有手艺人现场制作肉燕,他也让包了许多生胚,说要让厨子煮给毕扬尝鲜。章振还特意挑了几匹质地柔软、颜色鲜亮的丝绸,说是给毕扬添置新衣。
章振这般细致周到、甚至有些过于热情的举动,让毕扬颇感意外,也有些无所适从。她自幼在山中长大,习惯的是简朴自然,何曾被人如此事无巨细地呵护关照过?她看着章振为她挑选物品时那专注甚至带着几分雀跃的侧脸,心中那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浮现。
这位章大人,似乎对她好得有些超乎寻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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