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新置办的客舟已平稳行驶在前往两浙的水路上。
这艘船比之前的大了不少,也更为精致,船身线条流畅,窗棂雕着简洁的云纹,挂着细竹帘,船头一方小小的平台,可供人凭栏远眺。
深秋的晚风带着凉意,吹动着岸边的芦苇,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山如黛,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偶有晚归的水鸟掠过水面,留下一串清鸣。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映照在缓缓流淌的江面上,碎成万千金鳞。
毕扬独自坐在船头,抱着膝盖,望着这派宁静的景致出神。
离家渐远,前路未知,心中对子期的担忧、对爹娘的思念,以及章振那令人费解的关怀,都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绪难平。
“江上暮色,倒是别有一番韵味,与山中景致大不相同吧?”章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确是不错。”毕扬礼貌地点了点头说道。
他看着毕扬被晚风吹拂的侧脸,那根绣着青空梨花的发带在她额前轻轻飘动,带起几缕柔软的发丝。这熟悉的纹样让章振目光微微一凝,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另一个模糊而温婉的身影,心头瞬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悸动。
他定了定神,在她身旁坐下,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你自幼在崇州山中长大,想必看惯了山间四季。其实世间各处都有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关键在于是否能面对形色皆有欣赏,于纷扰中寻得自在。便如这江水,看似东流不复回,然滋养两岸,亦成就舟楫之利,其中道理,颇堪玩味……”
章振说这许多,话语间带着思辨与感慨,试图引导毕扬看到更广阔的天地和更深层的道理。可毕扬听起来完全一头雾水,只能回以客气的、略显茫然的微笑。
她心中暗忖,这些文绉绉的话,实在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在山中时,她洒脱惯了,娘同她说的多是家长里短、衣食住行,爹除了教授武功,闲话也多围绕农耕桑织、山林物候,朴实直接。后来认识了子期,才开始接触那些典籍书本上的道理,子期讲得深入浅出,常引她思考,让她觉得新奇又有趣。
可这位章大人一番话,与子期给自己的感觉又截然不同,或许是因为子期是同龄人,言语间更有共鸣,而章大人……终究是长辈,是官身,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试图启迪的味道,让她难以真正融入。
章振很快便从毕扬的笑容中看出,她并未理解,或者说,并未习惯这种交谈方式。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泛起一丝苦涩的叹息,终究是自己当初草率决定将她寄养在毕岚处,让她长于山野,远离了书香门第的熏陶,才造成了如今这般局面。
很多东西急是急不来的。
他立刻调整了策略,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快而接地气:“不说这些了。说起来,我年轻时与你父亲,可是没少一起胡闹。记得有一年也是这样的秋天,我们偷偷溜去邻县,听说那里的橘子特别甜,结果翻墙进了人家的橘园,还没摘几个就被看园子的狗追得满山跑,你爹跑得慢,裤腿都被那狗撕掉一块……”
章振绘声绘色地讲起年少时的糗事,话语里充满了对往昔的怀念和轻松的笑意。
这次,话题变得具体、鲜活,又与毕岚相关,她立刻被吸引了。想象着平日里沉稳寡言的爹爹竟有如此狼狈滑稽的一面,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眼中也露出了真切的好奇:“真的吗?爹他……还有这样的时候?”
见毕扬终于有了反应,章振心中大喜,说得更加起劲:“那当然!还有一次……”他又接连说了几件趣事,毕扬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还会追问一两句细节,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融洽了许多。
见时机不错,章振再次趁热打铁,语气充满诱惑地说道:“两浙那边,风光又与崇州、与山中大不相同。小桥流水,园林精巧,市井繁华,更有许多新奇有趣的物事和故事。等你到了,定然会喜欢。”
毕扬听着,眼中也闪过一丝向往,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阿蓬从船舱里探出头来,恭敬地禀报道:“大人,毕扬姑娘,晚膳已经备好,请二位入内用饭吧。”
章振意犹未尽,但也不好让饭菜凉了,便笑着站起身,对毕扬道:“走吧,先吃饭。这些趣事,往后我再慢慢讲给你听。”毕扬也笑着点了点头,跟着他一同走进了船舱。
这一次,她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切的暖意。
毕扬和章振在船舱内的小桌旁坐下。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雇来的厨子手艺确实不错,做的多是崇州一带的特色菜:一道肉燕汤,一道淡糟香螺片,还有一道荔枝肉。
这些菜式毕扬大多只是听人提起过,或在城中远远闻过香味,却因久居山中,很少有机会亲自品尝。
“来,尝尝这个,味道地不地道。”章振热情地夹起一块放入毕扬碗中。
“这个螺片也很鲜嫩,你试试看。”
“还有这个荔枝肉,酸甜开胃,你们小姑娘应该最喜欢不过了。”
章振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毕扬,不停地给她夹菜,仿佛要将她错过的所有美味都补偿回来。毕扬的碗里很快堆成了小山,她努力地吃着,腮帮子塞得鼓鼓的,险些咽不过来。
一旁的阿聪和阿蓬看着平日里威严的大人这般殷勤模样,又见毕扬吃得手忙脚乱,忍不住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偷偷笑了起来。
欢快的气氛稍稍缓和了毕扬心中的紧张。
待碗里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她放下筷子,决定开始实施打听子期的计划。
该怎么问好呢?
“章大人,听闻两浙气候与崇州大不相同,不知具体是怎样的?”
章振见她主动问起,心中高兴,也放下筷子耐心解答:“确实不同。崇州山地多,湿气重些。两浙则更多水乡平原,四季分明,春夏温润,秋冬略寒,但不像北方那般酷烈,总体是宜人的。”
毕扬点点头,又试探着问:“不知……我到了之后,住在何处?日常起居……”
“这个更无需担心了,”章振立刻接口,语气温和,“我在官署后院有专门的院落,清静雅致,会安排妥帖的仆妇照料你的饮食起居,一应俱全,断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毕扬附和地点着头,见铺垫得差不多了,正暗自琢磨该如何更自然地过渡,章振却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目光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直接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究竟身居何职,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他微微一笑,语气带着长辈的宽容,“想……更了解我一些?”
毕扬眼睛一亮,这下不用自己绞尽脑汁找话题了,连忙点头,目光期待地看着章振。
章振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既觉得惊喜又有些酸楚,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放缓了语速,仿佛在讲述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我祖籍也在崇州,家中原靠经营酿酒为生。多年前,因族中一位在朝中为官的堂兄觉得两浙之地更为紧要,需有可靠之人经营,我便受家族安排,离开了崇州,前往两浙任职,只因家中人丁不旺,故我离开之后,便也没有族中宗亲在这边了。”
章振不想说得过于详细,只轻描淡写带过离乡的过往。
“在两浙也是辗转沉浮,毕竟初来乍到多有生疏,这些不提也罢。如今,我在两浙转运司任职,官居转运副使,” 他继续解释道,语气务实,“这个官职,简单说来,主要负责的便是两浙一路的财赋征收、粮饷转运,以及监察地方官吏。说得再直白些,便是要确保朝廷的赋税钱粮能顺利收缴并运往京师,同时也要督促地方,莫要出了大的纰漏。”
他没有炫耀权柄,反而强调了责任与实务,显得低调而可靠。
“至于家中……” 他略一停顿,眼神微黯,闪烁似有犹豫,但很快恢复如常,“我来了这边之后,与我的夫人相识……如今,有一个幼女,叫贞贞,十分活泼可爱,比你小上几岁,此次原也随我来了崇州,只是公务在身路途多有劳累,只得让她先行回去。”
话到此处,毕扬听到贞贞这个名字,心中立刻浮现出那日在驿馆偷看到的场景,心中暗暗想道:你那个宝贝女儿何止是活泼,在瓦舍时那做派,分明就是被宠得有些恃宠而骄了。
但她表面上不敢表露太多情绪,只是恭敬地点了点头,附和道:“令嫒定然很是乖巧。”
“除了贞贞,我还有一个长子,名唤章廉。他如今正在京都太学进学,准备参加今年的科考,多年苦读终面一考。”章振说着面露一丝欣慰。
“说起科考,”毕扬顺势接过话头,边给章振斟茶,边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听闻如今州试已毕,不知接下来的考试……是何时举行?”
章振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看向毕扬:“哦?你竟知道州试?”他语气带着些许好奇,“莫非……你也曾去书院读过书?”
毕扬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言多必失。她想起子期曾再三告诫,她之前假借身份偷偷去书院旁听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连忙垂下眼睫,掩饰住一瞬间的慌乱,语气尽量自然地解释道:“章大人说笑了,我久居山中,哪里去过什么书院。只是听我家师弟说起过,他们家中有其他兄弟也曾应试,故而听了一耳朵,略知皮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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