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振看着她微微低下的头和略显急促的解释,虽觉有些突兀,但想到山野之人对科举好奇也属正常,便也未深究,了然点头道:“原来如此。如今各地的州试确已基本完毕,州试中试者作为举人,可获得赴京参加礼部贡院主持的省试的资格。省试通常在次年春季举行,又称春闱,想必你也听过。省试及第者,方有资格参加由陛下亲自主持的殿试,最终核定名次。”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不过,因廉儿入的是太学,可免州试,直接参加接下来的省试。这也算是入读太学的一点便利之处。”
“竟还有免试一说?”毕扬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确实超出了她以往的认知。
章振见她讶异,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些许感慨:“是啊。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远在两浙,能为廉儿争得一个太学名额,已是费了不少心力。而那些本就身在京都、父祖辈在朝为官的子弟,只要自身不是太过顽劣,家中稍有门路,提前为其谋得一个直赴春闱的资格,确也并非难事。”
“不久前有位同僚家的公子,前些时日的州试考到一半弃考了,可凭借家中那层关系,如今名字照样在准备参加明年春闱的名单之上,”说到这里,章振似乎想起了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几分自嘲笑了笑道,“唉,这等事……人与人是比不起的,各有各的缘法罢了。”
这番话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毕扬心中激起涟漪,她立刻联想到瓦舍中关于子期在考场被带走的传闻。
章大人说的会是他吗?
她正想顺势追问那位弃考者的更多信息,章振却已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官场中人的讳莫如深,截住了话头:“罢了,这些朝中琐事,错综复杂,你未身处其中,自然也不会明白。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话说到此,仆役上前撤去了案上的杯盘。
毕扬见章振已无意深谈,只得将到了嘴边的疑问暂时压下。
章振慢条斯理地啜饮着新沏的热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毕扬随身携带的长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温和而关切:“说起来,我见你随身佩剑,想必功夫已有小成。我深知毕岚的身手,当年在江湖上亦是罕逢敌手。不知你如今,学了他几成本事?”
毕扬听到问及武功,神色稍缓,谦逊地答道:“章大人过奖了。爹的功夫深不可测,我如今也只是在招式上模仿个大概形似,勉强能防身罢了。他常说,剑道精髓在于心性与阅历,更深层的东西,非一朝一夕之功,还需更多时间的历练和琢磨。”
章振闻言,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笑着颔首:“待到了两浙,安顿下来之后,可一定要找个机会,让我好好见识一下你的剑法,让我也看看,毕岚的徒儿有何等英姿飒爽。”
一连走了七八日水路,眼看快到目的地,除了最初的那场暴风雨,之后的行程出奇地平稳顺遂。
船上既有厨子精心烹调一日三餐,又无山林间需时刻警惕的奔波劳碌,加之夜间睡得安稳,毕扬甚至感觉自己脸颊都圆润了些,衣衫似乎也紧了一点,这种纯粹的、近乎养尊处优的旅途,对她而言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阿聪在上一个水路关口时,已按章振吩咐,提前发出了加急信件。此刻,客舟缓缓驶近杭州码头,远远便望见码头上已有十几名家仆模样的人在等候。
即将靠岸,毕扬随着章振一同走到船头。深秋的杭州,以一种与她熟悉的崇州山野截然不同的风貌映入她的眼帘。
首先感受到的是水汽,空气中弥漫着比崇州更为温润的水泽气息,带着些许湖水的清新和市井的烟火气。放眼望去,水网密布,河道纵横,无数大小船只穿梭往来,橹声欸乃,帆影点点,远比崇州繁忙热闹。远处,湖面在山峦环抱中露出一角,湖光山色在薄暮下显得空濛而静谧,与近处码头的喧嚣形成奇妙的对比。
岸上市集的繁华更是让她目不暇接。层叠的黛瓦白墙民居临水而建,雕梁画栋的楼阁商铺鳞次栉比,酒旗茶幌在微风中轻轻招展。行人如织,衣饰也比崇州所见更为精致多样,吴侬软语夹杂着商贩的叫卖声,汇成一片充满生机的市声。
深秋的两浙,草木虽已染上些许黄意,却依旧掩不住这秀色一城暗,清香满楼风的清新与秀雅。
这便是两浙吗?这便是章大人口中,与她生长之地全然不同的风光。
毕扬站在船头,望着这片陌生的、流动的、充满烟火人情的画卷,心中既有初来乍到的新奇与震撼,也隐隐生出一丝身处异乡的渺茫之感。
船刚靠稳跳板,码头上等候的两拨人便同时涌了上来。一拨是章府的家仆,垂手恭立。另一拨则是几名身着官服的官员。
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多岁,面色焦急,不等章振完全下船,便抢先一步迎上前,深深一揖,几乎将身子弯成了直角,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章大人!您可算回来了!下官一接到阿聪的信,得知……得知木材竟出了如此大的纰漏,心中实在惶恐不安,今早便召集了几位同僚在此等候大人归来!这、这如今落得如此局面,该如何是好啊?圣上那边……我等该如何交待才是?”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用袖子擦拭着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眼神慌乱地瞟着章振的脸色。
章振稳步走下跳板,看到码头来了这么多人已是有些恼怒,再面对下属如此失态的迎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脸上方才面对毕扬时的温和瞬间被一层寒霜取代。
他目光锐利如刀,冷冷地扫了那官员一眼,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厉声道:“慌什么!天塌下来了吗?”
那官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一哆嗦,后面的话全都噎在了喉咙里。
章振不再看他,转而目光扫过后面那几位同样面带忧色的官员,语气稍稍缓和,却依旧带着疏离的官威:“文大人,本官不知你竟将诸位同僚都召集至此。今日原是休沐之期,为这点事务,劳动大家在此空等,属实兴师动众了。”他顿了顿,语气不容反驳,“都散了吧,各自回去好生休息。公务之事,明日再议不迟。”
那几位官员面面相觑,见章振态度坚决,且神色间并无他们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反而沉稳如山,心中稍定,也不敢再多言,纷纷拱手行礼,依言退去。
然而,那姓文的官员似乎仍不甘心,他脚步踟蹰,脸上焦急之色未褪,忍不住又转身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章大人,下官知道您自有主张,可、可这件事毕竟是咱们转运司上下共同担着的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啊!事已至此,下官以为,还是要尽快商议补救之策才是,怎可再等到明日……”
他还想再说什么,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视到安静站在章振身侧的毕扬身上,当看清她的面容时,文大人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般,猛地一愣神,后面未出口的话便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眼神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章振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只是再次挥了挥手,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淡漠与讽刺:“文大人多虑了。转运司紧急的事务多了,难道要事事都做到分秒必争,连休沐之日也不得安宁吗?先回去吧。天,塌不下来。即便真塌了,自有本官先顶着,断不会碍着杨大人的官运前程。”
文大人脸上青红交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又忌惮地瞥了毕扬一眼,最终只得悻悻然地躬身告退。
毕扬在一旁看着那文大人涨红了脸、欲言又止的窘迫模样,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歪着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笑意。
待码头上官员们都散得差不多了,章府的那一队家仆才在一位五十余岁、面容清癯、衣着整洁的管家带领下,步履沉稳、秩序井然地走上前来。
领头的管家先是朝着章振深深一揖,声音不高不低,透着十足的恭敬:“老爷,一路辛苦了。马车已在前方备好。”
随即,他又微微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禀报道:“老爷大可不必同他置气,那位文大人,是今日所有官员里,最后一个到码头的。”
毕扬听到这话,不由得抬了抬眉毛,心中暗忖:这位管家能如此精准地说出文大人是最后一个到的,岂不是意味着他到得比所有官员都早,并且一直在冷眼观察?
正想细细打量一下这位心思缜密的管家,对方却仿佛洞悉了她的念头,先一步转向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朝着她也深深鞠了一躬,语气温和而周到:
“这位想必就是老爷信中提及的毕扬小姐吧?老奴是章府的大管家,福帆。小姐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府中已为您备好了歇息的院落,若有什么不周到之处,小姐尽管吩咐老奴便是。”他话语恭维却不显谄媚,寒暄得体贴入微。
毕扬自幼在山野长大,何曾受过这般细致周到的对待,颇有些不习惯,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学着方才章振应对官员的模样,微微颔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些:“福大人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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