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尾太长了，一大半垂在榻下，莫上麟羞得不敢动，余光飘忽时尾尖囫囵一卷，把闯入的白蝶勾进嘴里。
钟锦罕见的后知后觉，见他要捉第二只，一撸碎发伸手拦下，然后随手扯了半床被子给他遮住，走进中庭掩上门。
“师娘。”冲半空喊了一声，她借池水净了净手，才接灵蝶落下。
“方才是阿溪来信？你那小蛇也忒急。”这玉腰奴是师父为绥云舒特质的，绥云舒声音柔，以为无意撞破了小辈间的**事，隔着万水都能听出那层红晕和探究。
钟锦牙关紧绷。师父能有什么事，无非是玉华府罪不及波及奴仆，责备她手段太狠不留情面罢了。相较于此，自壑城一战，东瀛阴阳师还算安分，他们的妖在这儿受了委屈，免不了要被拿捏错处，如何处理莫上麟才更麻烦些。
晓得师娘面皮薄，钟锦打了个哈哈，那边果也不继续追问。“近日可忙？师娘有桩事，想托你帮忙。”
钟锦挑眉。
绥云舒照例代棠溪轻责了几句她不尊长辈行为散漫。“就我家那个小兔崽子，前两日出了师，要往渡荆岭剿匪。”她顿了顿，仿佛也觉得自己担心过甚，“一小伙流匪罢了，但毕竟是绥幸第一次入江湖，我不放心。”
师娘早年和段家楼大掌门育有一子，后来大概是姓段的背信弃义，总归连绥幸一起回了大药谷。段家子孙辈废的废，幼的幼，难免不会惦记着这个孩子，而渡荆岭离段家楼也太近了些。
钟锦现在巴不得离莫上麟的烂事远远的，立刻主动申请当亲卫。绥云舒多许诺了几箱灵丹妙药山珍海味，突然一顿。
犹豫得钟锦眼皮直跳。
果然，管你在外位多高权多重，都绕不开小屁孩那点私情八卦：“阿锦啊，年轻人吧，还是得节制，那孩子瞧着乖，更加不能......欺负老实人，是吧。”
这边厢木着脸，不等她卷袖去质问“老实小孩”给她师娘下了什么蛊，胳膊肘往外拐的灵蝶先自个儿烫红，烟消云散了。
蛇肉怎么烧最香？全壑城找厨子，急！
杀气腾出十里地，钟锦手刚放上木门，里屋突然哐当一声——
浴桶翻倒，积水因门开终于有了排泄之处，呼啦淹了钟锦满脸。
淡血色流水之中的罪魁祸首巴适抬头，和落汤鸡钟锦对视了足足半炷香，他的倒霉“情人”才环视一圈湿透的竹木家具，木着脸挪腿拨开多余的七个脑袋七条尾巴，一把揪住神情最无辜的那个。
碾牙：“怎么做到的？”
小蛇妖尾尖一晃，流水自窗棂呼啸而入，排山倒海的一个没控制好，全滋喇钟锦头上。
湿透的猫耳打了个寒战，根本压不住少城主一肚子无名阴火，滴水发梢间双目瘆笑。
“......不错啊莫上麟，长大本事了。”
·
不得不说，这厮闯祸积极，收拾残局起来倒也任劳任怨，十六块葛布一齐擦地，竟然还能分出两只手生火煮了个饭，食材是刚才滋进屋子的两条鱼。
钟锦七分不耐被师娘浇成了十分，心安理得在美人蛇打水烧汤的在浴桶里泡得皮倦骨软，伸出一根手指，隔着帷幔，虚虚描了一遍少年的轮廓。
他其实比六年前硬朗了许多，除了依然没有彻底化形，真气、脾气都比以前强上不少，哪怕遮掩得再小心翼翼，钟锦也能看出那副单纯眉宇间沾染上的丝缕戾气。不知道是不是吃的苦太多，那双瞳孔中的可怜装得实在太满，明明曾经是最怕热的，现在却为了讨她欢心，咬着唇守在这两头生火的灶台间，小媳妇一样。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看着就欠揍。
钟锦翻了个身，靠在桶缘，又不由得轻叹了口气。
她承认了，这小子做饭一等一的香，只要闻一下，就再也吃不下生肉干拌蛇床子——只要他找到师父，纯是个意外的话。
心里跳崖上山翻覆了许久，钟锦一拍浴桶——惑乱君心者，杀。
“つま。”
莫上麟恢复了正常形态，端着烤鱼扭到帘幕外头叫了一声。中衣紧紧束在身上，把干燥的蛇尾全部笼进去，摩得哪里都不舒服。他极小幅度地动了动，手上陶瓷盘忽然一空，继而整个人在焦脆的咀嚼声中天翻地覆，丢进了桶里。
人在天生的畏惧中行为快过思考。钟锦盯着莫上麟那惊惧脆弱似没有一丝作假的脸，等着他忍了足足数十息，才张开两瓣通红的唇：“......あつい（烫）。”
真气没有一丝外泄反抗，一如六年前呆呆傻傻，不管明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事，都只会噙着泪，任你抚过每一寸脆弱的肌肤
低低吐出一口气，钟锦抬手挥灭了火，上一瞬快烫熟的脑袋忽然一晃，倒在她肩窝。
真这么脆弱吗......钟锦进退不是，悬在半空的手拿起放下，勉强拍了拍他背。
“那个，蛇妖的心智会随修为增长而逐渐成熟......所以，有事别瞒着我。”
潮湿的环境与偏高的温度在莫上麟这儿闹了个两重天，偏生赖在钟锦的怀里不肯动，硬生生挨着，没有出声。钟锦看不见乌发下的躁动，再次压着小美人把药抹齐全，才拧着眉，把中原文拆开了掰碎念给他听：“伤养好就离开，别说你是东瀛人。伤口疼了，缺水了，都要和我说，明白么？”
莫上麟“唔”了一下，睫毛在钟锦那昂贵衣料上扫了扫，蛇信子舔过唇，在谁都看不见的角度，滑过一瞬狡黠。
之后几天，莫上麟喊她上药喂水的次数比一地黄沙都多，伤口却半点不见愈合，问就是那天在浴盆里烫坏了。钟锦不得不给人穿戴整齐拖去了医馆，犄角旮旯里勉强找到个看着靠谱的郎中，对方只看了一眼。
“好好条蛇，往自个儿伤口里塞什么沙子啊？”
一路死气沉沉的莫上麟“嗖”一下连滚带爬，窜进黑市去了。
钟锦想起来这几天耽搁的不良城一屁股公文，一怒之下原地处理了两个时辰政务，才悠哉悠哉找过去。
几个凶神恶煞的西域人中间，钟锦还在想象小家伙面对肌肉喷张的男子威压瑟瑟发抖，拨开人群一看——男人们的少妇一手晶莹葡萄一手新鲜马肉，莫上麟得了便宜还卖乖，清秀摸样哄得众人心花怒放。
抬头看到钟锦，莫上麟东瀛文出口的瞬间立刻被钟锦捂住。
壑城是四不管地带，钟锦不能暴露身份，送上不少银两感谢作礼，走时还被西域汉子拦了一下。
那人见她是妖，没说多难听，冷哼。“对你的，郎君，好一点！”
钟锦：怎么感觉被亲家威胁了......
莫上麟伺机在她的手心里舔了一下，表情无辜。
少年情债，少年情债......！钟锦冷冷睨莫上麟一眼，发誓，再也不沾花惹草了！
·
壑城离渡荆岭算不上远，钟锦的不着调干扰不上正事，拿软绸料把满身纱布的蛇妖一裹，屈尊黑鬃烈马再拉两天车。
“记住，见到绥幸以后，半个东瀛文不许说，你那一堆脑袋也不许拿出来，否则我现在就把你踹下车。”
第十七次拨开莫上麟撩过来的尾巴，钟锦终于放下公文，捏了捏眉心。
一城之主向来无半日清闲，现在她人不在城内，灵蝶已是挑着要紧事给她递消息，依旧是耗神。莫上麟捧着话本学字装模做样，被钟锦凑过来的动静一惊，书磕到鼻骨。
立刻哗啦一下坐正了。
毛笔末端抵住美人的下巴，钟锦金瞳微眯，虽仰着头，目光却侵城掠地。
“很认真嘛。‘钟锦’两个字认识了么？念给我听听。”
莫上麟张了张口：“宗，松......锦？”
“是‘钟’，钟锦，叫钟姐。”
蛇信子转了几圈，莫上麟找不到音，突然念道：“小锦。”
钟锦语噎：小屁孩以下犯上。
未待调教，兽耳忽然一转，九节鞭凌空搅住长刀，“嘭”一声从削顶的马车中带出。钟锦回手摁住欲发作的莫上麟，踉跄一倒地，嬉皮笑脸爬起来。
面皮儿风光霁月，没有半点自己的情绪。“不愧是大药谷的少谷主，在下领教了。”
竖瞳有一瞬危险而悠长，平日挪几步就喊疼的莫上麟旋身挡在钟锦前面，往腰间摸了个空，不动声色蹙了下眉。
渡荆岭下，民村寥落，风吹叶摩挲。绥幸姿势霸气，握刀的手却无端觉得有些晚风发寒，脚跟往边上那少年靠了一下。
努力提高嗓子。“阿娘塞得人就这点本事？怎么还有一个没化形的。别山匪没绞成，先要我英雄救美。”
钟锦自然懒得和小孩斗嘴，拢住莫上麟手半推半劝进了村子，兽耳却将对话听得分毫不落。绥幸边上那少年叫贺朝颜，师娘的养子，哄起小少爷来细声软语，真气却不纯是活人味。
两人都在斗兽场中长大，对对手身份派别的辨认是基本功，莫上麟打了个手势。
-尸道。
然而一歪脑袋，舌几乎舔到钟锦耳垂，声音温润如话家常。
“ころす（杀）？”
钟锦嘴角抽搐，踮脚摁住某人头押进屋。
“别动手，遇到危险给我报位，其他时候你就负责在边上加油打气捉鱼做饭。”朝招待她们的阿婆点头行礼，钟锦几眼间掠尽异色，面不改色道，“阿麟，去来时那溪边捉几条鱼，乡亲们辛苦腾屋，怎得也要让大家开开荤。”
不远处，贺朝颜闻言抬头，与钟锦对上视线。
阿婆并不热情，十余个大药谷子弟见少谷主不发话，自然没人敢上前。钟锦自个儿从前村走到后院，心里头对这老的老、幼的幼有了数，随手折了一捧蛇床子，绕到贺朝颜边上。
少年人的目光就没离开过绥幸，小少爷显然对莫上麟更感兴趣，以“不放心”之名跟着去打鱼。钟锦突然开口：“想去就去呗，总比守着这群，不欢迎咱的百姓要舒服。”
贺朝颜一吓，紧接着正色。即使钟锦没有释放一丝真气，修为的跨阶鸿沟在这样的距离内依旧很容易感知，可眼前人分明是妖，看着不比自己大多少。贺朝颜不过走了一瞬神，很快反应过来：“义母多虑了，我能护好绥幸的安危。”
这便是不愿多说的意思，钟锦也不恼：“大药谷名声在外，行医治病不分世家小民，对咱不冷不热的村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流匪听说才二三十人，初立山头，就有本事把一个山丰水美的村子逼到只剩老少。”钟锦给蛇床子修了个型，举在残阳下看，昏黄的光照透幼嫩的茎叶，显得这一小簇花鲜活而脆弱，她转头看向贺朝颜，淡笑，“你说谷主探到的消息，到底准不准呢？”
少年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向段家楼的方向，钟锦以花当酒，抬手举杯便当相识，刚朝村口瞧了一眼，就被蛇尾蹬鼻子上脸蜷住腰。莫上麟在钟锦狠戾的磨牙声中一口叼住蛇床子嚼进嘴，抬眼间睨了贺朝颜一眼，卷人而去。
后头，绥幸两手揣鱼滴着水，满脸阴沉，一直淡定走到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才一把抱住贺朝颜。
“颜啊，那条蛇欺负我！我，我竟然打不过一只没刀没枪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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