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
因为是夫妻,所以才令人费解。
可是我却无从问起。
“很多来找我的人,都是因为这样那样诸如此类的小问题,无法释怀。”顿了顿,春汐又道。
“那,这和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有什么直接关系么?”我再问。
她笑笑,没有回答,只沉默着打量了我一阵。
然后她转开了话头:“你病例上写的多发性神经炎,很疼么?”
疼。疼到需要住院压制的那种疼。
“神经很复杂,人也是,有些东西比神经的炎症可痛得多。”
她再次说了句让我没太能听懂的话。
但没等我继续追问,忽见病床下那片被钢架遮挡着的黑暗处伸出苍白修长一只手,在她衣摆上轻轻一碰。
我疑心是我看错。床下怎么会有人?
然,没等我来得及再去看上第二眼,春汐已推着那台病床一个转弯,吱吱嘎嘎径自消失在了医院的走道里。
之后的很多年,这件事,以及春汐的那一番话,常会出现在我脑子里。
我始终想不明白她说的那些同我、同那女人的诈尸究竟能有什么样直接的联系。
直至三十年后,我等待了三十年的梁鸿生从床上睁开了眼。
在我有生之年的前一百七十年里,我对人的衰老几乎是没有任何概念的。
这并不是指我不懂得衰老,而是我无法对衰老这个词感同身受,时间自我二十五岁时起就没在我身上做过任何改变,而那一百七十年的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也让我对衰老没有更多可供观察的体验,所以那时候我从未想过,年龄会成为我和梁鸿生之间的什么问题。
直到那天他从复生的混沌里慢慢清醒过来,看着我的脸,叫了我一声阿姨。
那天我第一次用镜子认认真真地看了我的脸。
那是一张无论怎样精心修饰,无论从怎样的角度去看,都和我身后的梁鸿生那张21岁年轻明媚的脸十分不相称的脸。
他叫我阿姨,叫得一点都没错的。
复生的他,忘了所有,忘了我是谁,忘了自己是谁,忘了曾经他和我的一切,这个如同新生儿一样的男人,躺在我的床上,带着困惑和慌乱看着我的脸,试图站起来,可是怎么也站不起来。
他嘴里不断只重复着一句话:你是谁?我是谁?我的家在哪儿??
他害怕我。
害怕我这个从他一睁开眼睛时起,就以一种令他极为不适的目光看着他的,阿姨。
这和三十年来我带着无限期望和等待所设想的重逢,完全不一样。
我几乎能从他那双混乱的瞳孔里**裸看见黄花花那张嘲弄的脸。
它对我说:看,我说得可对?拿寿命去做交换,愚蠢至极。
不。
不是愚蠢的。
他只是不记得了。
三十年,为了他重见天日的三十年,每隔一段时间,我身体就会出现一次分筋错骨般的痛。
我忍着这样的疼痛一年年按部就班执行着复活他的步骤。
我着实不愿意因着这样一个理由,就让自己三十年的等待毁于一旦。
无论怎样,哪怕只是梦一场,我总归要试一试。
书中不是常这样写,爱会制造奇迹。
我等了三十年的梁鸿生,是否会成为我的那场奇迹,正如他当年温和又坚定地握着我的手,在我因他的家族萌生退意时对我说,无论未来会怎样,无论你我会变得怎样,你相信我对你的心,永远都是不会变的。
于是每天小心地安抚着他的情绪,小心地喂他吃饭,小心地陪他理疗,小心地为他洗漱。
黄花花每每看到,总笑我生生活成了一个仆人。
我不在意如仆人般照顾梁鸿生仿佛初生婴儿般无力无措的身体。
但我很害怕在每次那样照顾着他的时候,他沉默又充斥着种种复杂情绪看着我的那双眼睛。
陌生到有些可怕的眼睛。
他过去哪里会这样看着我?如同看着一件令他吞吐不得,又万般无奈的东西。
他说,阿姨你不用这样的,你让护工来就行,真的不需要为我做这些,阿姨。或者,谢谢你,能不能帮我找到我的家人,阿姨?
阿姨阿姨,他总是刻意般对我叫出这个词,用着他一次次隐忍后冲口而出的某种宣泄。
每每几乎快要因此让我熬不下去时,我总想着,想着那三年他对我的好,想着他给我写的诗,他给我画的画,想着他曾怎样耐心又小心翼翼呵护着我初次下山时曾反复发作的抗拒情绪。
亦想着,快了,既然他康复的速度如此之快,想必恢复记忆也快了。一旦能恢复记忆,一旦记起我俩的过往,他依旧会时我的梁鸿生。
一定,一定是这样。
带着如此信仰,在他复活后的第一百三十二天,在又一次面对他隐忍看向我的复杂视线时,我终忍不住将过去的一切,对他宣之于口。
我对他说,我是他三十年前交往了整三年的女朋友。
我对他说,我俩刚在一起的时候,我二十二岁,他十八岁。
我对他说,我曾从未想过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是他一次又一次用他的心和他的坚定,说服我背井离乡,同他一起去往了他所居住的城市。
我对他说,他那时是如此执拗地想要娶我,哪怕为此对抗自己父母,绑架自己的前程,也无所谓。
我对他说,正因为这样的执着和执拗,他出事了,在被他父母送出国时突然失去意识,从此以植物人的状态躺了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来,我从未想过要放弃他,而三十年后,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上苍赐予我一个奇迹,让沉睡了三十年的你终于睁开眼。
我对他说,阿生,我是庄梦蝶。你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什么吗?你说庄周梦蝶,我是你从梦中走出来的那只蝴蝶。
或许说得过于迫切和认真,我始终没有太在意,在我说着那些过往,拿着过往他为我所作的诗画和共同拍下的相片给他看时,他脸上瞬息而过的神情。
那难以置信的,难堪的,难忍到几乎要令他作呕的表情。
所以在我说完最后一句话时,他吐了,吐到痛哭出声。
事实上我也想吐。
在我说着那些过往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让自己作呕。
哭过之后,梁鸿生静静坐在那里,将那些诗画和他与我共同拍摄的相片一张张摊放在桌上,兀自专注地看了很久。
久到我开始感到有些窒息时,他抬头直直看向我,嘴里哂笑了一声:你年轻时真的很漂亮。其实现在也是。
然后他问:那么,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办呢?
我怔住。
愣愣看着他薄薄双唇一开一合,如冰冷的洪水涛涛,他说:你给我看的这些,我相信都是真实的,但,很抱歉,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长辈。即便你给我看了这么多东西,说了那么多过往,但是,那都不是属于我的记忆。你知道被强行灌输入这一切记忆后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么?呵,我宁可自己还是个植物人。庄梦蝶,谢谢你一直对我不离不弃,谢谢你陪了我三十年,谢谢你……我知道很多东西不是光靠谢谢你三个字就能偿还的,可是,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边说,他边看着我,两眼赤红,目不转睛。
眼里的痛苦一目了然却又无声无息。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难受成这样,难受得仿佛整个人生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绑架了,他绝望,却无力也无法挣扎。
可也正是这样一双眼,曾无比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一定会让他们同意的,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和你在一起。
现在他说,呵,我宁可自己还是个植物人。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我该怎么回答?
我只能沉默着离去。
第二天梁鸿生不见了。
我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踌躇了许久,我忍不住还是奔出了门到处找他。
找了很久很久,找了很多很多地方。
最终迂回着在他家乡找到他时,我却一步也无法再敢靠近。
他同他曾经叛逆到试图离开,之后真的分离了三十年后的家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那一刻我有怅然亦有释然。
我想,这样的结局也好,虽然最终结果不是我日夜期盼的那样,但至少他活了,活着回到了他的家人身边。
然,这释然持续的时间并不太久。
当得知梁鸿生即将在他父母的期盼和祝福中走进婚姻殿堂时,心里的痛楚无法言说,但我仍决定带着我的祝福,去悄悄看他最后一眼。
然后将自己封存起来,就像很久以前那样,在时间流逝中慢慢让自己被时间吞噬。
可是在看到他身旁新娘的第一眼,所有的释然,所有的妥协,所有的祝福,一瞬间化为乌有。
我无法相信,那个在雪白礼裙的衬托下艳若桃花,挽着梁鸿生手腕带着一脸含羞带娇微笑迎接着宾客的新娘,竟是那个我无比熟悉,且无论怎样也想象不到的人。
她是我那已活了整整三百年的师父,惠云道长。
三十年来我并非没有想过可能会有这么一天——梁鸿生无法接受变老了的我,他会离我而去,最终同另外一个女人谈婚论嫁。
毕竟时间一天天过去,而在我失去长生术前向来不曾在意的时间的烙印,在我三十五岁那年,已对我展露狰狞的端倪。
我是想过很多次的,当梁鸿生复生了,而我已变得老去,我俩面对的一刹那,究竟会是怎样一种场面。
会和那本小说里一样么?即便突然横跨几十年,年轻的女主角面对骤然变老的男主角,依旧痴心不变?
会一样么?
现实给了我答案。一个跟小说截然不同,毫不浪漫的答案。
我认了。
毕竟若换位思考,面对变老那一半的人是我,我自问能和书中那位女主角一样么?
似乎,我也做不到。
所以自忖在有了过往三十年时光的缓冲,若一切真如我所预料,于我而言,或许某些结果并不会太难以接受。
可是,为什么那个站在梁鸿生身边,带着一脸甜蜜和幸福的笑看着他的那个女人,偏偏是我的师父呢?
三十年,对活了将近两百岁的我而言,算不得多长的岁月。
但对于一个摒弃了长生,此后一步步都在向衰老和死亡迈进的人来说,却是足够的漫长。
漫长到黑发里生了白发,眼角生了皱纹,脸颊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变得微微有些下垂。
漫长到足以令我这个曾被隐居生活养得如同孩童一样缺知浅见的人,看到和学到许许多多以往一百七十年都未曾见过和经历过的东西。
我见过很要好的朋友相互背叛,我见过亲密无间的夫妻勾心斗角,我见过亲兄弟为了房子反目成仇,我见过不孝儿为钱杀害亲母,我见过妻子儿女死于非命的惨剧被丈夫当作牟利的器具,我见过十多岁的孩子抑郁自尽,我见过九十岁的贵妇痴躺在床上,因尿频和护工的懈怠整日只能穿着纸尿裤无人搭理……
于是我终于渐渐明白,曾经那对令我费解的夫妻,为何会做出那样令我曾百般费解之举。
也终于知晓,所有那些对我说出‘不值得’的人,为何在说出那三个字时会那样的斩钉截铁。
只是为时已晚,我只能继续去赌,将所有期望寄托在即将复苏的梁鸿生身上。
明明早已预知结果,依旧孤注一掷。
可到头来,我不仅彻底失去了那个曾不顾一切用了最大热情坚持要同我在一起的少年,为什么还连带我的师父?
除了猫妖黄花花之外,师父是这世上陪我最久,最为亲密的人。
甚至比生我养我的父母更为亲密。
我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她,那个即便是耄耋之年,依旧能从眉眼间窥得曾经美貌的老道姑。
她看着我瘦弱的身体,抚摸着我发黄的头发,怜悯地说:这么小,可惜了。想不想长命百岁呢,小姑娘?
后来,是她一点一点治好了我的病。
是她手把手教会了我长生之道,是她在曾经相当漫长的一段乱世之中给了我一个无比隐秘又安全的栖身之所,是她给了我连亲生父母都不曾给予我的无限照顾,是她在我失去了梁鸿生后的无数个夜里一遍遍宽慰我,一遍遍说服我活下去的希望。
也是她,在我固执选择要用长生换取梁鸿生的复生时,摇头叹息着对我说,不值得。
可是现如今,挽着梁鸿生的手,作为新婚妻子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亦是她。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没人能告诉我。
也无需有人来告诉我。
她那张不复苍老的绝美容颜似已明明白白解释了一切。
我献出的长生不仅复活了梁鸿生,也恢复了师父的青春。
她用将近两百年时间的等待换来了她青春重见天日的一天。
那一瞬,我真不知自己空荡荡的心口里揣着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是继续这样沉默观望,还是不顾一切走到他们身边,释放出一切不甘和愤怒,将那场盛大的喜庆付之一炬?
最终,我什么也没做,甚至没有继续再看下去。
因为我全身痛得要命。
正如黄花花当年所言,作为得到又失去了长生术的代价,是身体要承受人体新陈代谢在多年停滞后突然变化,所带来的阵痛。
细胞,内脏,皮肤,骨骼,每一处在岁月中会因年龄增长而变化的组织,都会在每一年的变化中带给我相应的痛苦。
这痛苦一次比一次强烈,直到亲眼见证自己所面对的最终不堪,我已无法再继续承受下去。
“神经很复杂,人也是,有些东西比神经的炎症可痛得多。”
太可悲,直至被现实完全剥皮去骨,我才彻底明白了春汐当年所说的这句话。
心死,未必需要多么磅礴剧烈的疼痛,最终只需原始简单一道切口,足以让一个水泥般坚定的信仰彻底瓦解。正如那个只因了一场吵架,只因了那场究竟是要叫救护车,还是坐公车的吵架,于是最终死不瞑目的女人。
我从阳台一跃而下。
头撞击到地面的刹那,我再一次见到了春汐。
时隔三十年,她却依旧是当年的那副模样,年轻得略带着一点稚气的脸,脸上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那张瘦小的面孔上有种令人无非直视的深邃。
她低头看着我,在我因失血过多而颤抖时抚了抚我的额头。
她说:“又见面了,长生者。”
我没有回应。
回应不了,喉咙里充斥着我的血,我只能一动不动看着她那张几十年如一日的脸。
就好似曾经的那个我。
她也是个长生者么?
这念头刚从我脑中闪出,一把尖刀突然从她胸膛里刺了出来。
穿透了她胸膛的刀,又尖又长,锋芒白得刺眼。
她低头看向那把刀,这让我看见了她身后那个执刀捅向她的人。
是我的师父。
她仍穿着婚宴上的礼服,白裙翩翩,美好得像个跌落尘埃的仙女。
但眼里终究有什么东西变了,如她的容颜,如她曾经望着我的悲悯,如今却如此冷酷直接地将手里的刀子深扎在我面前的这个女孩身上。
“你不能带走她。”她看着春汐说。
下一秒她却倒在了地上。
仿佛那把刀扎的不是春汐,而是她自己。
她松开手里的刀紧紧捂着自己胸口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红润饱满的嘴唇一瞬变成了铁青色,她张着嘴直直看着从地上缓缓站起的春汐。
“我当然没打算带走她。”背对着她春汐说。
刀在她胸口上微微颤动,她好似没有任何知觉,低头抚了抚皱起的衣摆:“一个非长生的自杀魂魄对我来说能有什么用?”
“可是,你呢?”她回头反问我师父。
我师父似乎回答不出来。
只依旧直愣愣看着她,过了会儿,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双瞳孔蓦地放大,眼角似因此被带出了几道深深皱褶。
“吞吃青春的长生者,我找了你挺久了。等这样一个返老还童的契机,不太容易吧?毕竟大多长生者可不是她这样傻的。”
师父想说话,可跟我一样,费了半天劲,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胸口似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用力压着,这令她呼吸困难,乃至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远处传来一阵匆促的奔跑声:“放开她!你们在做什么?!来人!杀人了!来人啊!”
梁鸿生的惊吼声同他脚步一样变了调,他近乎仓惶地冲到我师父面前展开双臂,用他自己身体挡住了她。
就如当初不顾一切在他家人面前挡住了我。
然后望着春汐胸口那把刀,他错愕片刻,目光终于下滑,落到了我身上。
茫然,吃惊,又带着错综复杂的失措,他一瞬间呆了呆。
就是那么短短一瞬间,他重又扭头护住了身后他的新娘。
死前的最后一眼,我看着自己最爱的那个男人,不顾一切护着那个我曾最信赖的女人。
而后,在我停止呼吸的最后一秒,他无声无息跌倒在了她的身边。
用长生换取的复生,生者与交换者从此同生共死。
这个秘密我从未打算告诉梁鸿生。
我不想以此绑架他的爱。
却也无法忍受往后活着的每一天,眼睁睁看着他爱着那个欺骗我的人。
奈何欺骗者对我有抚养之恩。
我便只能带着那个本不该重返世间的人,与我一道离开。
死亡是什么?
是无尽的黑暗,无尽的冰冷,无尽的一片空洞。
唯一与那个鲜活尘世仍还有着一点点牵连的仅仅只剩下我的听觉。
据说人死去时,最晚消失的是听觉。
果真如此。
我听见皮鞋踩在地上的脚步声,从我耳边,慢慢走到梁鸿生与我师父的那一边。
过了片刻有铃铛声轻轻响起,稍后,伴着那阵脚步声一步步走远。
最后一点听觉消失前,我听见春汐略带喑哑的嗓子哼唱起一首荒腔走板的歌:
“晨昏运度,耀明古今,万类受禀,结化成形。”
“冤业误染,三世相侵,正一之气,解免冤魂……”
唱得,可真够难听的。——我这么想,有人亦这么说。
说话的是个男人,有着玉石般清冷的嗓音。
歌声戛然而止,春汐笑了起来。
天堂地狱黄泉路,那一路笑声倒是格外的好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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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夜 春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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