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哲的葬礼，在一个灰蒙蒙的上午举行。天光吝啬，云层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仿佛连天空都在为这个过早陨落的年轻生命默哀。
濠门市郊的永安陵园，依山傍水，本是一处清幽之地。此刻，在一处新开挖的墓穴旁，黑压压地聚集了上百人。林哲生前的同学、老师、亲友，以及闻讯赶来的许多甚至不太熟悉、却被他温暖过的生命，都自发地前来送他最后一程。人群安静而肃穆，低低的啜泣声和压抑的叹息，如同背景音般萦绕不去。
（起：黑色的身影与干涸的泪腺）
苏晚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显然是临时买来的黑色连衣裙，站在人群的最前排，紧挨着被两位亲戚搀扶着的、几乎无法站立的林妈妈。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已经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白色手帕，那是林哲以前打球时用来擦汗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他的阳光气息。
与周围那些悲戚哭泣的人不同，苏晚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嘴唇紧抿，失焦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具覆盖着校旗的、冰冷的棺木。从医院告别室出来之后，她的眼泪仿佛真的已经流干了。极致的悲伤抽空了她的泪水，只剩下一种麻木的、钝重的疼痛，盘踞在心脏的位置，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绵密不绝的哀伤。
司仪沉痛而庄重地念着悼词，那些关于林哲品学兼优、乐于助人、温暖阳光的词语，像一枚枚细针，扎在苏晚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是的，他就是那么好，好到让所有人都觉得他的离去，是这个世界犯下的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她的目光，越过棺木，落在墓碑上那张黑白照片上。照片里的林哲，穿着干净的校服，笑得眉眼弯弯，眼神清澈而温暖，仿佛正透过镜头，凝视着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所有人。苏晚看着那笑容，心脏一阵剧烈的收缩。她记得拍这张照片时，她就在旁边，他还在镜头外偷偷对她做了个鬼脸，逗得她忍不住笑场。
往日的欢声笑语犹在耳边，如今却已是天人永隔。
（承：无声的控诉与回忆的潮水）
轮到亲友上前做最后的告别。人们依次走过棺木，献上手中的白色菊花，低声啜泣，或俯身说上最后几句话。
林妈妈被搀扶着上前，她抚摸着儿子的棺木，泣不成声，几乎晕厥过去，被亲友强行扶到一旁休息。
然后，轮到了苏晚。
她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到棺木前。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哭泣或诉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凝视着棺木光滑的漆面，仿佛能透过这厚重的木材，看到里面安睡的人。
周围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带着同情、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个女孩，和林哲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会如此悲痛？
苏晚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她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她和棺木里的林哲。
她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那个躲在角落哭泣的小女孩，被他笨拙地递过来一颗糖。
想起了那个除夕夜，他偷偷溜出来，陪她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放仅有的几根烟花。
想起了他熬夜为她整理笔记时，台灯下专注的侧脸。
想起了他得知她考上濠大时，比自己中了状元还开心的笑容。
想起了他揉着她的头发，无奈又纵容地说：“我们晚晚最有主意了。”
想起了那个雨夜，他攥着伞，匆匆奔向她的身影……
想起了病床前，他气若游丝的最后嘱托：“多交朋友……要开心……”
一帧帧，一幕幕，如同无声的电影，在她脑海中快速闪回。那些温暖的、琐碎的、曾经以为会永远延续下去的日常，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碎片，切割着她的神经。
她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抚摸棺木，而是紧紧抓住了覆盖在上面的、那面象征着荣誉与青春的校旗的一角。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
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巨大的悲伤和无声的控诉，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具冲击力，让周围原本低泣的人们，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就这样站着，像一尊凝固的、悲伤的雕塑。
（转：尘归尘与无法落下的花瓣）
司仪不得不轻声提醒，仪式需要继续进行。
苏晚仿佛没有听见，依旧紧紧攥着那角旗帜。
直到林妈妈在一旁，用嘶哑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小晚……”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被攥紧的旗角，留下了一道清晰的褶皱。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张黑白照片，仿佛要将他的笑容，永远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看那棺木一眼，默默地退回到了林妈妈身边，搀扶住几乎虚脱的妇人。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在承受着无形的千钧重压。
封棺，落葬。
当那具承载着所有温暖与希望的棺木，被缓缓放入冰冷的墓穴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更加压抑不住的哭声。泥土被一锹一锹地洒落在棺盖上，发出沉闷而残酷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在苏晚的心上夯下一记重锤。
她依旧没有哭。只是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逐渐被黄土掩埋的棺木，仿佛要亲眼确认，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真的被埋葬了，被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冰冷的地下。
轮到献花。人们将手中的白色菊花，轻轻抛入墓穴。
苏晚也拿到了一枝。她看着那朵洁白无瑕、象征着哀悼与纯洁的花朵，手指微微颤抖。她记得，林哲不喜欢这种过于肃穆的花，他更喜欢那种充满生命力的、路边不知名的野花。
她拿着那枝白菊，走到墓穴边缘，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将它抛下去。她只是蹲下身，将花朵轻轻放在了墓碑前，挨着那张笑靥如花的照片。
她伸出一根手指，极轻、极缓地，抚过照片上他冰凉的眉眼。
“哥，”她在心里无声地说，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路，我认得了。我会走下去。”
这是承诺，也是告别。
（合：离散的人群与独自开启的征途）
葬礼结束了。人群开始缓缓散去，带着唏嘘和悲伤，三三两两地离开。安慰的话语在苏晚耳边响起，又模糊地飘远，她只是机械地点头，没有任何回应。
林妈妈被亲戚们簇拥着，准备离开这个伤心地。她红着眼眶，紧紧握住苏晚冰凉的手：“小晚，跟我们一起回去吧？你一个人……”
苏晚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却清晰：“阿姨，我想再陪哥哥一会儿。”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让人无法拒绝。
林妈妈看着她，知道这个女孩心里背负的东西，并不比自己少。她叹了口气，用力握了握苏晚的手，最终在亲戚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喧闹的人群渐渐远去，陵园恢复了它固有的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松柏的呜咽，以及几个正在做最后清理的工作人员。
苏晚独自一人，站在那座崭新的、泥土尚且湿润的墓碑前。
照片上的林哲，依旧温柔地笑着。
天地空旷，仿佛只剩下她，和这座冰冷的坟茔。
她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米白色的信封，里面装着林哲留给她的信和银行卡。她没有打开，只是用指尖反复摩挲着信封粗糙的表面。
然后，她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了一张被仔细折叠起来的A4纸。展开，那是“废墟新生”策划案的首页，上面还有林哲用红笔标注的、关于成本核算的建议。
一边是代表死亡与终结的坟墓。
一边是代表新生与开始的策划案。
一边是他冰冷的遗言和最后的馈赠。
一边是她滚烫的梦想和未竟的道路。
巨大的荒诞感和撕扯感，几乎要将她撕裂。
风吹动了她的发丝和裙摆，单薄的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倔强。
眼泪，终究还是没有流下来。
它们仿佛化作了某种更坚硬的东西，沉淀在了她的眼底，她的心底。
她将策划案仔细地折好，重新放回口袋。然后，她对着墓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告别了过去那个依赖着他的、脆弱的苏晚。
这一躬，也开启了一段必须独自前行的、未知的征途。
她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然后毅然转身，沿着来时路，一步一步，朝着陵园出口走去。
脚步，最初有些虚浮，但逐渐变得稳定，甚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背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拉成一道瘦削而坚韧的直线，渐渐融入远方模糊的景致中。
永恒的告别已经完成。
而属于苏晚一个人的、在废墟之上寻找新生的漫长故事，才刚刚拉开血腥而壮丽的序幕。
那笔他留下的启动资金，她会用吗？
那份承载着他最后期望的策划案，她能实现吗？
在没有光的黑夜里独自前行，她能否真的做到他期望的——“多交朋友，要开心”？
所有的答案，都埋藏在她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脚步之下，等待时间的揭晓。
它不仅仅是一个故事，更是一曲献给所有在命运洪流中不屈不挠、向光而生的女性的赞歌。献给所有在逆境中挣扎、不曾放弃希望的灵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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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永恒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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