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高架桥,路口又是一段兵荒马乱,穿着荧光色马甲的指挥在路口放置事故警示牌,示意后续车辆绕道。
自远处,医护急救和警笛声也阵阵传来。
季怀升上车窗,隔音后,车内顿时恢复寂静。
靳玫骨笑,“果然是好车。”
她转头,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他身上流连忘返,“你当真是毫发无损呢。”
“谬赞了。”季怀目光看着前方,“那辆车早已经变成一堆废铜烂铁,而我本人,也有幸在骨头里打了两颗钉子。”
“所以说,有钱真好啊。”她笑,“那一千块,你给我多好。”
“你就这么爱钱?”
“我只吃过穷的苦,可没吃过钱的苦。”*
季怀沉默了一会,转移话题,“要不要去看看你爸爸。”
“不要。”她斩钉截铁。
季怀耐着性子,“那送你回家?”
“好。”她终于乖巧点头。
深巷楼梯口,路灯坏了,漆黑一片。
“我害怕。”
“怕黑?”季怀调亮车灯。
“怕鬼。”
“世上没有鬼。”季怀说道。
“那死人去哪里了?”
“坟墓。”
“听说我们这以前就是坟山。”靳玫骨抓紧安全带,巴巴看着他。
季怀认命,“走吧。”
两人下车,季怀走在前头,靳玫骨赶上来一把挽着他胳膊。
“你能牵着我吗?”
季怀浑身不自在,“你已经十六……”
“我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啊。”靳玫骨糯糯道,“今天有人说,要保护我的人身安全来着。”
季怀把手臂从她手中抽出来,“不合适。”
靳玫骨一把抓住他袖口,“拉袖子行了吧。”
看了看自己被抓皱的衬衫袖子,感觉自己像《聊斋》里招惹到小妖物的书生。但宁采臣是自愿走进兰若寺的,他算什么?被鬼逼的么?
靳玫骨家住在老城区的角落里,楼下的铁门晃晃悠悠,一碰就掉锈片,踩上去吱吱呀呀碎成粉末,楼道灯里恐怕积了十八代飞蛾,光晕不照人只照影。
季怀把她送到家门口,袖子终于恢复自由。
“你家到了。”
“嗯,谢谢你,我饿死了,要回去煮面了。”
“好,开煤气什么的注意安全。”
“我不会开煤气。”
“那你……”
“泡面。”她语声利落。
季怀下意识捂了一下胃,那种条件性反射般的疼痛感刺上来,年轻的时候也图省事吃泡面灌咖啡,后来急性胃炎送医院的时候,才明白所有以牺牲健康的方式省下来的时间,最终都会以更加痛苦的方式还回去。
他叹口气,“你回家等着,我去买晚饭,马上回来。”
他转身下楼。不一会儿,拎着两袋打包盒回来,抬手想敲门,却发现门根本没关,一碰就开了。
靳玫骨换了身休闲衣衫出来,抬腕咬着皮筋绑马尾。
“怎么不锁门?”
“没关上吗?”她把刘海抚上去,满不在意地答。
“你一个女孩子在家,怎么这么不注意……”
“哎呀,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她接过打包盒,坐在茶几边,“买这么多,两人吃得完吗?”
“我不用,先走了。”季怀转身走。
“来一起吃嘛。”靳玫骨伸手拉住他袖口,一双圆眼直直看着他,认真说道:“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吃泡面还算自在,一个人吃一桌饭菜,就真的越吃越凄凉。”
蛇打七寸,季怀觉得这丫头有点邪。
可他刚闹过胃疼,全无胃口,就坐在沙发边看着她吃。
“正好,有事问你。”
靳玫骨抬头看他一眼,“你随便问,我看心情答。”
“谁介绍你今天去美院的。”
“为什么告诉你?”
季怀点点头,“那我把这件事告诉你父母。”
“然后被他们再敲诈一笔?”靳玫骨放下筷子笑,“你不会以为他们真的在意?”
季怀回想起上月在医院的那一场闹剧,眼皮一跳。
“吃好了吗?”
“嗯。”
“吃这么少?”
“不想胖。”
“那我先走了。”季怀起身走到门边,“锁好门,注意安全,有事随时找我。”
“嗯。”靳玫骨捏着一根筷子搅蛋汤。
季怀拉上门把手,顿了顿,还是没忍住,沉声道:“一切都因我而起,既然我是那场事故的责任方,我就会尽我的一切,补偿你,照顾你。”
门轻轻被关上。
靳玫骨笑了一声,看着那扇斑驳的保险门,轻哼了一句:“果然人善被人欺。”
吃完饭,她起身将所有窗帘拉上,把所有灯打开,整个家,依然像局促的老鼠窝,照不亮。
她走进卫生间将淋浴头打开,转身回房间拿毛巾和浴巾,回来时,冷水才放完,热水蓄力,浴室渐渐温暖起来。
玻璃上罩满雾气,她拉上门,把拖鞋塞进推拉门的夹缝里,摊开浴巾准备挂上去,忽然意识到,这房子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啊。
靳玫骨蹲下来,热水溅在背上,像火星点点,她笑了笑,看着被卡在门缝里的拖鞋,扭曲变形,也像在嘲笑她十年怕井绳。
抬起头,陈旧暖气灯刺目而灼热的光撒在脸庞,她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感恩新生命的沐浴。
他简直是她的主。
回想那一天,却是季怀的受难日。
电视机里一遍一遍,不耐其烦地循环播报着即将抵达本市的台风,警示人们注意出行安全,靳玫骨咬着面包看了一眼,那场台风有个很美的名字——美杜莎。
西方神话中,那是蛇发毒血的复仇美妖,任何看到她眼睛的生灵都会化为岩石。
靳玫骨最后一次碰到那个人,是妈妈拉着她的手往他冰凉的身上放,就像摸一块石头。
她盯着那浑身插满管子,靠着医疗器械维持生命体征,一动也不能再动的人,情不自禁地微微扯了扯嘴角,很快又恢复漠然。
从在学校被通知,一路奔来,淋湿的发梢衣角滴着水,可她浑身滚烫。
全市暴雨倾盆,是美杜莎在帮她复仇。
可好景不长,医院像个无止境的黑洞,账上的数字条越来越短,靳玫骨偶尔会想,美杜莎还是对敌人太仁慈,对她太残忍。
妈妈忙着和另一个事故车主撕破脸,同一天入院,那人第二天被送往医院顶楼的VIP病房,架不住市井妇女死皮赖脸的骚挠闹事,后来甚至叮嘱医院安保巡逻,谨防贫贱踏足。
出面究责的,是对方西装革履的金牌律师和事故警察。
律师向她递来一堆材料,义正言辞地宣告这起事故将依照法律程序进行调查。
靳玫骨看着他,“他还活着吗?”
律师蹙眉,“靳小姐,请注意你的措辞。”
靳玫骨笑,“活着就好。”
靳玫骨找了家不查身份证的黑网吧,下载各种材料模版对着改,用早餐钱打印好,交回警局。
妈妈焦急地拉着她问,是不是要请律师打官司?
靳玫骨摇摇头,“说是有有法律援助。”
“不会咱们还要赔钱吧?他们开那么好的车,应该很有钱,不会让咱们赔吧?我本来还想让他们赔钱呢!这下可怎么办,咱们家没了你爸,接下去可怎么活啊……”
靳玫骨抱住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不知是后生无畏,还是无知无罪,她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最可怕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之后的人生,她不会再寄予任何神鬼天佑,任何债务赔偿,都算她理所应当的报应。
但季怀拿着事故判定报告从顶楼病房走下来的时候,靳玫骨真的怀疑,今后恐怕折寿。
责任方肇事主季怀,承诺将承担昏迷不醒的另一事故方全部医疗花销,并支付高额赔偿金。
母亲得理不饶人,在医院走廊闹得人尽皆知,把判定报告怼到季怀脸上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说自己悲苦的命运,末了还不忘把靳玫骨拉出来示众处决。
“我女儿阿玫才十六岁,就没了父亲,家里没了顶梁柱,以后上学生活怎么办?”
“我可以负担她的学费和生活费。”
“可我要在医院照顾丈夫,她刚上高中,正是前途最紧要的关口,我哪里还有心力照顾她。”
“好,我照顾她。”他一口应下。
靳玫骨分明看到,他身旁的律师拉了他的袖口。
“既然责任在我,我难辞其咎。”季怀从病号服里掏出名片,递给靳母。
“季坏?”母亲擦擦眼泪看他,“你这个坏人,取个坏名儿,害了我们全家,你要是敢欺负我女儿,我诅咒你上刀山下火海,化成鬼都和你没完!”
很久以后,靳玫骨问季怀,“你明知我妈在坑你,干嘛还往下跳,接住我这个拖油瓶?”
季怀想了想,认真道:“我相信法律。”
“如果事故判错了呢,毕竟当时车祸场面那么混乱,你们都受了重伤,那条路又没有摄像头,其实没有人可以证明。”
季怀从书桌前抬起头,看着她认真回答:“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因为主张无神论和言论自由而被判有罪,他的学生帮他打通所有关节让他逃走,他却选择饮毒自尽,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不想连累学生?”
“因为是国家判断,法律定罪,如果身为哲学领袖的他都公然逃离,法律权威尽毁,正义不复存在,国将不国,社会动乱。人忠于他的信仰,就必须遵守其中规则。”季怀语声渐柔,“何况,我从未认为你是拖油瓶。”
*注:出自张爱玲。
季怀:自己惹的妖精,自己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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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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