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野

下过高架桥,路口又是一段兵荒马乱,穿着荧光色马甲的指挥在路口放置事故警示牌,示意后续车辆绕道。

自远处,医护急救和警笛声也阵阵传来。

季怀升上车窗,隔音后,车内顿时恢复寂静。

靳玫骨笑,“果然是好车。”

她转头,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他身上流连忘返,“你当真是毫发无损呢。”

“谬赞了。”季怀目光看着前方,“那辆车早已经变成一堆废铜烂铁,而我本人,也有幸在骨头里打了两颗钉子。”

“所以说,有钱真好啊。”她笑,“那一千块,你给我多好。”

“你就这么爱钱?”

“我只吃过穷的苦,可没吃过钱的苦。”*

季怀沉默了一会,转移话题,“要不要去看看你爸爸。”

“不要。”她斩钉截铁。

季怀耐着性子,“那送你回家?”

“好。”她终于乖巧点头。

深巷楼梯口,路灯坏了,漆黑一片。

“我害怕。”

“怕黑?”季怀调亮车灯。

“怕鬼。”

“世上没有鬼。”季怀说道。

“那死人去哪里了?”

“坟墓。”

“听说我们这以前就是坟山。”靳玫骨抓紧安全带,巴巴看着他。

季怀认命,“走吧。”

两人下车,季怀走在前头,靳玫骨赶上来一把挽着他胳膊。

“你能牵着我吗?”

季怀浑身不自在,“你已经十六……”

“我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啊。”靳玫骨糯糯道,“今天有人说,要保护我的人身安全来着。”

季怀把手臂从她手中抽出来,“不合适。”

靳玫骨一把抓住他袖口,“拉袖子行了吧。”

看了看自己被抓皱的衬衫袖子,感觉自己像《聊斋》里招惹到小妖物的书生。但宁采臣是自愿走进兰若寺的,他算什么?被鬼逼的么?

靳玫骨家住在老城区的角落里,楼下的铁门晃晃悠悠,一碰就掉锈片,踩上去吱吱呀呀碎成粉末,楼道灯里恐怕积了十八代飞蛾,光晕不照人只照影。

季怀把她送到家门口,袖子终于恢复自由。

“你家到了。”

“嗯,谢谢你,我饿死了,要回去煮面了。”

“好,开煤气什么的注意安全。”

“我不会开煤气。”

“那你……”

“泡面。”她语声利落。

季怀下意识捂了一下胃,那种条件性反射般的疼痛感刺上来,年轻的时候也图省事吃泡面灌咖啡,后来急性胃炎送医院的时候,才明白所有以牺牲健康的方式省下来的时间,最终都会以更加痛苦的方式还回去。

他叹口气,“你回家等着,我去买晚饭,马上回来。”

他转身下楼。不一会儿,拎着两袋打包盒回来,抬手想敲门,却发现门根本没关,一碰就开了。

靳玫骨换了身休闲衣衫出来,抬腕咬着皮筋绑马尾。

“怎么不锁门?”

“没关上吗?”她把刘海抚上去,满不在意地答。

“你一个女孩子在家,怎么这么不注意……”

“哎呀,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她接过打包盒,坐在茶几边,“买这么多,两人吃得完吗?”

“我不用,先走了。”季怀转身走。

“来一起吃嘛。”靳玫骨伸手拉住他袖口,一双圆眼直直看着他,认真说道:“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吃泡面还算自在,一个人吃一桌饭菜,就真的越吃越凄凉。”

蛇打七寸,季怀觉得这丫头有点邪。

可他刚闹过胃疼,全无胃口,就坐在沙发边看着她吃。

“正好,有事问你。”

靳玫骨抬头看他一眼,“你随便问,我看心情答。”

“谁介绍你今天去美院的。”

“为什么告诉你?”

季怀点点头,“那我把这件事告诉你父母。”

“然后被他们再敲诈一笔?”靳玫骨放下筷子笑,“你不会以为他们真的在意?”

季怀回想起上月在医院的那一场闹剧,眼皮一跳。

“吃好了吗?”

“嗯。”

“吃这么少?”

“不想胖。”

“那我先走了。”季怀起身走到门边,“锁好门,注意安全,有事随时找我。”

“嗯。”靳玫骨捏着一根筷子搅蛋汤。

季怀拉上门把手,顿了顿,还是没忍住,沉声道:“一切都因我而起,既然我是那场事故的责任方,我就会尽我的一切,补偿你,照顾你。”

门轻轻被关上。

靳玫骨笑了一声,看着那扇斑驳的保险门,轻哼了一句:“果然人善被人欺。”

吃完饭,她起身将所有窗帘拉上,把所有灯打开,整个家,依然像局促的老鼠窝,照不亮。

她走进卫生间将淋浴头打开,转身回房间拿毛巾和浴巾,回来时,冷水才放完,热水蓄力,浴室渐渐温暖起来。

玻璃上罩满雾气,她拉上门,把拖鞋塞进推拉门的夹缝里,摊开浴巾准备挂上去,忽然意识到,这房子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啊。

靳玫骨蹲下来,热水溅在背上,像火星点点,她笑了笑,看着被卡在门缝里的拖鞋,扭曲变形,也像在嘲笑她十年怕井绳。

抬起头,陈旧暖气灯刺目而灼热的光撒在脸庞,她像一个虔诚的教徒,感恩新生命的沐浴。

他简直是她的主。

回想那一天,却是季怀的受难日。

电视机里一遍一遍,不耐其烦地循环播报着即将抵达本市的台风,警示人们注意出行安全,靳玫骨咬着面包看了一眼,那场台风有个很美的名字——美杜莎。

西方神话中,那是蛇发毒血的复仇美妖,任何看到她眼睛的生灵都会化为岩石。

靳玫骨最后一次碰到那个人,是妈妈拉着她的手往他冰凉的身上放,就像摸一块石头。

她盯着那浑身插满管子,靠着医疗器械维持生命体征,一动也不能再动的人,情不自禁地微微扯了扯嘴角,很快又恢复漠然。

从在学校被通知,一路奔来,淋湿的发梢衣角滴着水,可她浑身滚烫。

全市暴雨倾盆,是美杜莎在帮她复仇。

可好景不长,医院像个无止境的黑洞,账上的数字条越来越短,靳玫骨偶尔会想,美杜莎还是对敌人太仁慈,对她太残忍。

妈妈忙着和另一个事故车主撕破脸,同一天入院,那人第二天被送往医院顶楼的VIP病房,架不住市井妇女死皮赖脸的骚挠闹事,后来甚至叮嘱医院安保巡逻,谨防贫贱踏足。

出面究责的,是对方西装革履的金牌律师和事故警察。

律师向她递来一堆材料,义正言辞地宣告这起事故将依照法律程序进行调查。

靳玫骨看着他,“他还活着吗?”

律师蹙眉,“靳小姐,请注意你的措辞。”

靳玫骨笑,“活着就好。”

靳玫骨找了家不查身份证的黑网吧,下载各种材料模版对着改,用早餐钱打印好,交回警局。

妈妈焦急地拉着她问,是不是要请律师打官司?

靳玫骨摇摇头,“说是有有法律援助。”

“不会咱们还要赔钱吧?他们开那么好的车,应该很有钱,不会让咱们赔吧?我本来还想让他们赔钱呢!这下可怎么办,咱们家没了你爸,接下去可怎么活啊……”

靳玫骨抱住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不知是后生无畏,还是无知无罪,她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最可怕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之后的人生,她不会再寄予任何神鬼天佑,任何债务赔偿,都算她理所应当的报应。

但季怀拿着事故判定报告从顶楼病房走下来的时候,靳玫骨真的怀疑,今后恐怕折寿。

责任方肇事主季怀,承诺将承担昏迷不醒的另一事故方全部医疗花销,并支付高额赔偿金。

母亲得理不饶人,在医院走廊闹得人尽皆知,把判定报告怼到季怀脸上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说自己悲苦的命运,末了还不忘把靳玫骨拉出来示众处决。

“我女儿阿玫才十六岁,就没了父亲,家里没了顶梁柱,以后上学生活怎么办?”

“我可以负担她的学费和生活费。”

“可我要在医院照顾丈夫,她刚上高中,正是前途最紧要的关口,我哪里还有心力照顾她。”

“好,我照顾她。”他一口应下。

靳玫骨分明看到,他身旁的律师拉了他的袖口。

“既然责任在我,我难辞其咎。”季怀从病号服里掏出名片,递给靳母。

“季坏?”母亲擦擦眼泪看他,“你这个坏人,取个坏名儿,害了我们全家,你要是敢欺负我女儿,我诅咒你上刀山下火海,化成鬼都和你没完!”

很久以后,靳玫骨问季怀,“你明知我妈在坑你,干嘛还往下跳,接住我这个拖油瓶?”

季怀想了想,认真道:“我相信法律。”

“如果事故判错了呢,毕竟当时车祸场面那么混乱,你们都受了重伤,那条路又没有摄像头,其实没有人可以证明。”

季怀从书桌前抬起头,看着她认真回答:“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因为主张无神论和言论自由而被判有罪,他的学生帮他打通所有关节让他逃走,他却选择饮毒自尽,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不想连累学生?”

“因为是国家判断,法律定罪,如果身为哲学领袖的他都公然逃离,法律权威尽毁,正义不复存在,国将不国,社会动乱。人忠于他的信仰,就必须遵守其中规则。”季怀语声渐柔,“何况,我从未认为你是拖油瓶。”

*注:出自张爱玲。

季怀:自己惹的妖精,自己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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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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