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面目忧愁，周黎则耐心同乡民絮语。
乡民先是闷头不语，在周黎一次次温和询问中，才慢慢敞开心扉。
原来地主家每年要交的粮食份额固定，留下那点粮食勉强能够裹腹。可前几年一场大旱，田里颗粒无收。到头来，饭吃不饱，田是地主的，只留给他们利滚利的债。
骨瘦嶙峋的男人似乎找到出口，他看着周黎，麻木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神光，却是对未来的忧愁：“欠下那些粮食，到死都还不完。死了还得儿孙还，咋办呢？”
苦涩的叹息后，男人身子更佝，双手抱膝，头埋进去，像在逃避。
“孩子都死完了，哪来的儿孙？我们这些人一死，让他去问鬼要账吧！”
众人闻声哗然，传出几声笑来。
“大夫，我们没钱给你，真行吗？”一个比周黎大许多的男人低声下气地问。
“没事。”周黎闷头不语。
“等我们死了，看他还能差使谁！找阎王要人去。”
“让鬼来给他种地交租！”
“哈哈哈……”
沉闷的乡民此刻热络起来，兴致勃勃。
周黎的心往下坠，神色黯淡，他说不出什么话，只好沉默捡出能用的药草往屋内走去。
刚走到门口，一声愤恨打破此时的欢笑。
“凭什么。”男孩憎恨出声，声音不大，却正入周黎耳畔。
周黎看过去，男孩迎面对上他的目光：“刚过去，地主家门口挂着大红灯笼。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要在这等死，他能在家享福？”
一男人嘴巴张开，满脸不解，悠悠道：“命呗。”
不然还能为什么？
地主生下来是地主，佃户生儿子还是佃户。
周黎的心在此刻彻底跌入谷底，握住药材的手开始不断轻颤。
一句轻淡淡的命，就给男孩所有的抗争与愤恨判下死刑。
你生来如此，怨恨无用，责怪无用，这就是你的命。
真是个完美的托词。
男孩脸色阴郁，深深埋头将药材反复折揉，不再说话，他也说不出什么话。
周黎同样脸色阴沉，握着两把药材，径直走进房间，拿石头一下一下地砸。
“你这药也弄好了，咱们走吧，这没我们要的东西。”宋微走进屋说道。
“要不要把周叔给的那些药瓶分给大家？”周莫野泛着包袱问道。
周黎嗯了一声，面色晦暗，只是砸药材的手，更加用力。
“他怎么了？”宋微撇了撇嘴，“被人骂了？”
“谁刚说什么了？”周莫野不解。
男孩此时也走进屋子，蹲在周黎身边，“哥哥，我来吧。”
周黎手中动作停顿，脸色不悦，见众人陆陆续续走进屋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向男孩问道：“吃不饱，为什么不跑到荒山里去开荒？”
荒山野岭，地主还能跟着去？
那些荒唐账，就非得还吗？
“啊？”男孩一愣，不明周黎对何突然对他生气。
周黎脸色愈沉，“活不下去，为什么不逃去外乡，不去县里寻活计？”
众人见周黎不悦，纷纷后退几步，怯懦又恐惧。混浊的眼瞳蒙上一层烟雾，仿佛周黎说得是天语，不通人意。
唯有男孩在愕然中渐渐回神，解释道：“他们出去了，债跑不掉，巡警总能抓他们回来。”
……
这是死局。
周黎如梦初醒，透过空洞窗户看向屋外耸起的坟堆。
这片沉默的土地，干燥，荒芜，却将所有苦痛都将埋进黄土地里，纵使偶尔会尘土飞扬，可终究会尘埃落定，掀不出一点波浪。
巨大的悲哀在此刻将他吞噬。他一下卸了力，不再多言，将药碎敷在男人腿上，语气疲软：“药材已经分好，每日更换，一月后应该会有好转。”
“谢谢大夫！”男孩拽过妹妹，双双跪在周黎面前。
周黎往一旁挪了挪，他受不起。
抬头看去，只见那些混浊的眼睛里流出看向神一般的崇拜，内心百感交集，却摆手对周莫野道：“走吧。”
这是盘死棋，他无能为力。
宋微早早收拾好东西，塞到妹妹怀里，“留给你们的，省着点用。”
里面有大饼棉衣还有药瓶，够用很久。
妹妹却将东西放在地上，扑上前一把抱住周黎小腿，“哥哥，你还会回来的，对吗？”
乡民眼中露出期盼，刚嚷嚷着死的一群人，比谁都想活。
周黎试图往后退，可妹妹抱得极紧，他动弹不得，只好露出一个无力的笑来，眼中哀伤而麻木。
妹妹一怔，触火般松开双手，如此伶俐的孩子怎会不明白周黎的拒绝。
偏偏她比谁都要强，带着赌气和不悦，静默片刻猛然侧过头道：“你走吧，路上小心被巡警抓走。”
周黎漠然点头，他无法给予兄妹两人回应。
“走吧。”
他转身走出屋门，朝阳初升，他的影子长长拖在地上，却微微弯曲。
仅这么会儿功夫，周黎就低下了头。
“哥哥，路上慢些！”男孩真挚道。
周黎皱眉，不敢回头。
“走吧。”宋微以为他在不舍，烦闷叹声气，“我们药还没买到，回去可怎么办啊？”
“都散了吧。”周莫野回头对乡民挥手。
猛地，只见哥哥拿起一杆猎枪跑到周黎面前，小脸涨红，牙根咬紧。半响，将猎枪伸到周黎眼前，“这个，送给你。”
“这是我外祖父临死前给我们的，是我们最值钱的东西，给你！”男孩小心说着这猎枪的价值，生怕周黎嫌弃不要。
“它很好用，我用它打下不少野兔子，你留着。”哥哥拽过周黎的手，不容拒绝地把猎枪塞到他手上。
“这这这可要不得。”宋微试图替周黎将猎枪推回去。
“给了我们，你们还能活？”周莫野蹙紧眉头，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事，“别赌气，收回去。”
男孩不依不饶，按紧周黎的手。
“这孩子咋也是个倔脾气！”宋微开始恼。
“你要不要？”男孩直勾勾盯着周黎，语气强硬。
“我妹妹还有一把，你可以收下。”男孩竟开始……哽咽？
周黎摸了一下男孩的头，收下猎枪，“我没有嫌弃你。”
这个年纪，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有自尊心是好事，起码，这里还有一个人没有麻木。
“走吧。”男孩笑着让开路，头高高昂起。他身裹狼皮，恍惚间，真的像山中独行的野狼。
高傲而自由。
……
三人返回。
驴踩在满是断枝碎叶的地上，咔嗒咔嗒响。三人皆是沉默。
药没买到，人也救的勉强，后续不知。
周黎悄然看向月神山顶，朝阳金灿，自幽绿山顶一路倾泻而来，宛如滚滚河流。
这么美的山，这么美的景，就给不了神水乡的人一点活路吗？
“人都有自己的命。”周莫野试图安慰。
又是命……
周黎对这个字厌恶至极，他搂着手中猎枪，简直要把它掰断。
意识到太用力，松开手摩挲一阵。
他看着猎枪，突然冒出一句：“那张歌欺负我们也是命？”
两人一怔。
“城东以前鼠疫横生，死的那些人也是他们的命？”
那场鼠患带走了宋微一家，宋微脸色瞬变，拽停驴车，双眼直瞪向周黎。
可周黎根本不在乎，看向周莫野，“你受尽刘双虐待，也是你的命？是你的命，跑什么呢？”
“你别犯病。”宋微狠狠警告着。
周黎讽笑一声，“都说是命，都说是命……”
“你的父母兄长不该死！”他看向宋微，满目愤火，盯向周莫野，“刘双那样的人才该死！”
“凭什么？”
男孩的埋怨与周黎那晚上搏斗时的愤恨在此刻瞬间重叠。
松林轻声摆动，簌簌作响，朝阳恰如其分照亮周黎的眼。
寒潭般的眼此刻映出金色暖辉，摄人心魄。
周莫野注意到周黎此刻有胸口开始起伏，连忙一把抓住他手腕，道：“你冷静些。”
“你想怎么做？”宋微声音软下来，无奈，他又输给周黎一次。
周黎另一只手抬起，捂住胸口。阿爹的书正在怀中，目视灿阳，道：“乡民跑不了，可还有两个人能逃。”
……
兄妹两人在家门口看见驴车时简直不敢眨眼，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在一片金光中看到熟悉的三个人影，先是愣了一愣，待妹妹反应过来，嗷一声跑过去扑到周黎怀里。
周黎趁势将女童抱起，一步步走到哥哥身边。
灿阳之下，周黎背光而立，面容昏暗，五官模糊。唯有暗影将男童笼罩，男童仰头望去，如窥见神明。
“进屋吧。”宋微走过来无奈搂着男孩肩膀。
“屋里暗。”周莫野补充一句。
周黎将妹妹放下，径直盘腿坐到地上。
兄妹面面相觑，还是哥哥率先问道：“怎么回来了？是药的事吗？对不起，我们……确实帮不上忙。”
他垂下头。
“不是。”周黎将书从怀中掏出，放在膝盖之上道：“你们想不想读书？”
“啊？”男孩一愣。妹妹张大嘴，脱口而出：“读书又不顶饭吃。”
“能认字，就能学医，会简单医术，你们俩个就能长大。你爹就能安然，那些乡民日后就有依靠，不用等死。”周黎看向兄妹，目光如炬。
长大？安然？
多么动人心魄的字眼，男孩眼中开始动摇。
“就算不学医，认字以后也能去县城里寻个不错的差事。”宋微撇了一眼，“你们爹被地主赶出来，还真是因祸得福。没人抓你们。”
“可去哪学啊？”妹妹又道。
“我。”周黎看向妹妹“我来教你们认字。”
“可……”哥哥的心虽开始澎湃，但过于谨慎，“怎么教？你要留在这吗？。”
“山路中间，在那里，我教你们读书。”
周黎想了想，在那里，往返药铺只需半天，来得及。
至于药铺，他看向周莫野，他知道周莫野一直在暗中学认药材，交给他没问题。
“我们还要打猎啊，总不能为认字饿死吧。”妹妹抿着嘴 ，不理解干嘛要费那么大劲学些不能立马吃饭的东西。
“一个人打猎，一个人读书，回来以后互相教，就行。”
哥哥已经在开始设想这条路是否可行。
一个广袤的新世界在脑海中徐徐开展，男孩脸色涨红，压制着兴奋，许久，他咚地双膝跪地，眼底生出水雾：“哥哥，我愿意。”
谁说神水无神？
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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