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携来到后院，宋微眼神一晃，直落在周玉安屋内。
油灯亮起，周黎端坐床头，床上躺有一人。
宋微眉头微微抽动，看来传言是真。
“怎么了？怎么不进去。”周玉安抬手，轻拍宋微肩膀，揽着走进屋内。
周玉安看见周黎，脚步一顿。周黎也看过来，两人对视，周玉安提起精神，走到他身边，温和的笑。
“怎么了，爹？”周黎觉得阿爹好像有些奇怪，瞥一眼宋微，八成是宋微把李婶的事说给阿爹听了。
心中一恼，刚想宽慰几句，周玉安却已开口，眼睛里装满了周黎：“小黎，爹好久没这么看过你了。”
突然这般靠近，竟有些生分。
“爹都忘了有多久没和你好好聊过天，忘了有多久没关心过你。”周玉安眼里露出苦涩，抬手抚摸周黎的脸，缓慢开口：“对不起。”
周黎有些别扭，却还是任由阿爹抚摸，渐渐的，心防卸下，感受着掌心的温暖宽阔。
“都过去了。”周黎宽慰道。
“小黎。”周玉安声音低沉，“人的路，都得自己走，你遭受这些，爹……帮不了你。不过爹可以再教你医术，等你学有所成，那些碎语自然不会影响到你。”
“爹……”
“要想破局，唯有自救。”周玉安神色幽暗，“爹等你的答案。”
另一边，宋微丝毫没注意两人。两眼几乎长在乞丐身上。
这脸，真是狰狞可怖。
疤痕丛生，是谁所砍？皮肤细疮，又从哪里染上？更重要的是，他从没在丽安听过这么一号人。
疑点重重。
“宋微，你一直看着这孩子，认识他？”
周玉安收拾心绪，打破此时的沉寂。
“不认识。”宋微神色肃肃，“从没见过这么个人。”
周黎将将抬头，起了疑虑。
宋微虽不着调，但确实对丽安县了如指掌，说是万事通也不为过。常住城东，可城西城北城南都混得开，富贵人家见他不厌恶，贫苦人家见他也不卑怯。是个人情世故如鱼游水的混油子。
“这孩子是个乞丐，你不知道也正常。”周玉安宽慰宋微，“别紧张。”
“这么张脸，想不知道也难啊。”宋微指着乞丐的脸。“而且我问过那些老乞丐，都不知道有这么号人。”
周玉安眉头拧起。
宋微又道：“听说周黎是从城西把人带回来，可谁会去城西乞讨？我倒是知道，城西有条小路通往城外，掩人耳目，消匿行踪。这人怕不是从城外钻进来，逃难的。”
“逃难......”周黎神色一凝。
宋微说出他心中所想，“正常逃难从城南门口进来就行，何必走小道呢？一定是为了不让旁人发现。”
“逃犯？”周玉安说出猜想。
“要么啊，是有仇家追杀。”宋微扫了两人一眼，“不管哪种，都不该将这人留在这里，惹祸上身。”
周玉安伸手，扣在周黎肩上。
周黎神色凝滞。
宋微看出两人心中犹豫，声音放轻，“世道不稳，门前雪自家都扫不干净，怎么顾得上旁人？怕是引狼入室，节外生枝啊。”
他望向周玉安，几乎恳切，“周大夫。”
周玉安下意识缩紧手，骨头硌顶在他手心上，他一怔，侧过头，看到周骊脸颊微凹，轻垂头，锁骨深陷骇人。
他不会让小黎陷入危险，可这乞丐，看起来与周黎也是一般岁数。
仅凭一个推测便让孩子白白去死……
周玉安陷入两难。
“可寒冬腊月，出去了，送哪？扔到街头，不就是个死吗？”周黎突然开口，直白了当：“就为了一个猜测，活活让这人去死？”
他知道宋微不是什么善菩萨，没心力替个身份不明的人找住处。
阿爹平日最是看重性命，无论贫贱富贵，救人如救己。如今为了他，为了那几句言辱，就要背弃自己的道义？
这不行。
见两人对“死”逃避，又开口道：
“这人脸上疤痕明显是旧伤，爹之前说过，三月有余。”
周黎看向阿爹，寻求证实，见周玉安点头，再次开口：
“三个月了，他一直安然在县城里面，连你，连那些老乞丐都根本不知道这么个人。”
周黎对着宋微，总结道：“要是有人追杀，说明仇家也没那么迫切。毕竟，你也没听到什么消息，对吗？”
要是有人寻仇找凶，能逃得过宋微耳朵？
“要是逃犯呢？”
宋微起了兴致。
以往不管目视还是耳闻，都是懦弱，卑怯，逃避的。
周玉安也被周黎一番话震惊。
“近来可有通缉？”
“没有。”
结果了然，周黎道：“说明不是杀人放火。”
“那要是赌鬼伥鬼，欠账逃离，也是麻烦事一堆。”宋微提醒，也含有一丝刁难意味。
“这里是药铺，病愈即走，后续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
周黎声音清脆，见两人态度缓和，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执拗留下乞丐。或许是看他可怜，或许，是被乞丐野草一般的生命力动容。
他的生活如同一摊死水，难得能见到这种执拗野蛮的生气儿。
事情定下结论，周玉安自然对孩子头一回有主意表示支持，宋微也就不再多言。
临走时，宋微悄悄对周玉安道：“周大夫，我现在有能力了，以后，周黎我罩着。”
鹅黄色月亮轻悬天上，抚着每一个人的梦。
第二日，青瓷盘子般的天，看着满是烟火的丽安。
药铺早早排起长队，可里面忙碌的，只有周玉安一人。
后院，周黎站在院中，伸着懒腰。难得久睡，身子骨松软，每一寸都灵活。
阿爹说乞丐离不开人，也想让他换个心情，说最近不用急着赶往药铺，吃饱喝足再去，要是不想来也没事，他一个人忙得过来。
周黎确实听从阿爹吩咐，吃饱喝足。只是他知道药铺繁忙，给乞丐敷药三次后，大概巳时左右前去药铺帮忙，酉时前归来。
日子一天，两天，出奇的，周黎感受到人们不同以往的变化。
大家对他，和蔼许多。
没有丝毫不耐烦，一定点鄙夷神态。
最近，也没听见什么碎语。
宋微也跟他提过，好像他不一直在药铺待着，大家反倒友善许多。
他刚开始感到奇怪，后来细想，许是药铺太忙，阿爹力不从心，没人分担，大家等药取药时间太长。
渐渐明白周黎的重要，也不会再摆出什么难看脸色。生怕他撂挑子不敢。
虽然无奈，但确实，日子比之前好过了些。
周黎抬头，晒着太阳。
初冬的太阳，像个纯金盘子。看着亮，发不出热，但如珍似宝，谁见着，都得仔细瞅两眼，馋上一馋。
屋内，乞丐在睡梦中挣扎，许久后，他睁开了眼。
一片刺白。
像是梦境与现实的交界。
他茫然着，不知过了多久，涣散的瞳孔开始凝聚。
物影一件件出现在眼前。
……
大脑还在构思这一切。
慢慢的，发出第一个陈述。
他活了。
没有欣喜，没有激动，无尽茫然。
暴雨的湿气仿佛还没从他体内褪去，他就……活了？
“砰！”
破裂声响在屋内回荡。
乞丐瞥一眼地上破碎的碗，眼前一黑，又晕过去。
周黎本是想进来看看，没成想正对上乞丐的眼。一时受惊，手发软，碗摔在地上。
他不敢耽误，抬脚跑到药铺，拨开人群，凑到周玉安耳边，
“爹，乞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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