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安手一顿，纸张上晕出一豆大墨点。
病人怜惜看着自己的药方，眼一抬，轻声唤道：“周大夫。”
“抱歉。”
周玉安伸出手，将纸揉皱，扔在地上。快速重写一份递给病人，语气温和地说，“稍候。”
步伐扬尘，速速往后院走去。
手搭在乞丐臂腕之上，确实不似以往纤弱无力。
“他该醒了。”
周玉安开口。
“可又睡了。”周黎站在一旁，细细瞧着乞丐的脸。
“难免的，彻底醒来，也就这两天的事情。”
周玉安起身，立在周黎身前：“有事喊爹，知道吗？”
周黎僵硬点头。
日头不错，阳光斜斜照进屋内。
乞丐仍在安睡，周黎替他掖好被子，看着这难得的天气，将门大敞着，去往药铺。
门口桌案处等开方的人群游移到柜台，齐齐候着取药。周玉安眉头锁紧，瞥见他来，舒眉大喜，走过来兴兴说：
“小黎，我得出去一趟，你帮忙给大家取药。”
“嗯。”
周黎淡淡点头，见阿爹神情微凝，轻叹一声，“爹，不用担心。”
病人早都急不可耐，哪来闲工夫对他指指点点？有人帮他们取药，让他们早些回去，简直是要道谢烧高香。
何况，不大会儿，宋微也赶过来，伸出手，拨开人群，站在他身侧：“我来给你搭把手”
周黎眉头一挑，看起来......不像搭手，像来闹事。
抿嘴嗯一声，转过身，在药柜前手如游龙。
药柜比他高两个头，存有百十种药材，安置在每一个方格之内，旁边还有木梯供周黎使用。
眼前的一切皆是轻车熟路，药不用翻寻，不用过秤，抓到手里，不差斤两。
宋微也意外上手很快。两人配合默契，不大会儿功夫，病人已经换了一批。
宋微瞟向周黎，淡淡静静，貌似哀色消减，看来这几天歇息不错。
“你这几天药铺来得晚，是照顾乞丐吗？”他轻声问道，几乎呢喃。
“嗯。”
“那乞丐呢，怎么样了？醒了吗？”
“......嗯。”
嗯？！
宋微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那乞丐还真有命醒过来，立马放下手中东西，直视周黎，“什么时候？”
“刚才。”周黎平静开口，“不过又晕了。”
“我下午找人把他送走。”宋微直接了当，“省的夜长梦多。”
话里当家做主的气派让周黎蹙起眉头。他转过脸，站在梯子上俯看宋微。
宋微顿了一下，意识到不妥，声音放轻，“你之前说的，他醒来就走。”
“还没醒。”
周黎转身继续抓药。
宋微瞧他钻牛角尖的样子忍不住讥讽发笑，“送佛才送到西，他是佛吗？”
“病愈方走。”
这是昨晚的原话。
周黎不想争执，也不想辩驳，当然，他也争不过。但这也不意味着别人可以做主他的事情。
“倔驴。”宋微挑眉看向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挺倔呢？”
最后一个倔字吐出，宋微已经不想掩藏他的恼怒，放下药包，“行了，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替皇上着急。”
最前面的病人一怔，满眼无措，吵起来了？
那怎么着，要走吗？那又得等多久啊？
“那个.....药。”
病人眼尾耷拉着，神色怜怜。
宋微瞧一眼，撤回迈步的脚。他答应过周大夫了，得在这帮周黎忙。
“谢谢。”
周黎轻道一声，宋微内火欲炸，脸色铁青。
他知道周黎是谢他不走给人包药，可刚才他说自己是狗拿耗子，是太监替皇帝着急，周黎怎么一句话不说？一句话不否呢？
直接略过？还是承认了？
好啊好啊！倔驴！倔驴！
宋微斜了一眼，伸出手，递药，没好气说道：“拿着。”
正烦着，李婶面色红润撞到他眼里，还喜气洋洋凑到那倔驴跟前，假模假样：“小黎，我拿药来了。和那天晚上的一样，我再取两包。”
脸可真厚。
宋微挖苦讽刺的话都懒得说，直愣愣两字冲出去，“排队。”
“不是，你这儿人这么多，论起来我也是提前和他爹说好的，排什么队呢？”
李婶讪讪笑着，压根不看宋微一眼，她和一毛头小子计较什么。说着，手贴上去，试图握住周黎的手。
周黎后退一步，避开，脸上浮出客气的笑，算是认同宋微做法。
“脸皮这么厚呢？”
宋微不耐烦起来，连带着刚受的气，一股脑喷涌出来。
“那晚刚背后嘀嘀咕咕，转头忘了？当做梦呢？”
李婶受到刁难，脸涨红，心虚瞄向周黎：“听他瞎说，我说什么了。我能说什么啊？真是。”
"还装还装，那晚周黎还没走远呢，你就在那碎嘴，周黎全听见了！”
李婶不信，全当是宋微使诈，却按耐不住的局促起来，强撑着身子：“胡说！周黎听见什么了？来，让他说说，我说小黎什么了？”
说着，看向周骊，示意还她个清白。
空气沉静不久，李婶便得意一笑：“小东西，婶子我多大年纪，说小黎干什么，何况我看着小黎长大的，什么好东西没往周家拿过？用你早这挑拨？今儿，咱就得分个是非黑白出来。”
李婶嘴里狰狞，气势汹汹，宋微白眼翻得发酸，刚想骂周黎，却看见周黎眼珠儿不动.浑圆睁着，一副僵硬模样。
“我听见了。”
周黎脑子一浑，鬼使神差脱口而出。说出一瞬间，后悔莫及。
果真，闹剧注定难以收尾。
“啪！”宋微一拍桌子，喝道：“都听见了吧！吃人家的饭砸人家的碗！”
他脸涨红着，脖侧青筋随他说话一鼓一鼓，像跳岸上的鱼。
场面越发不可收拾，众人碎语的声音像炒豆子，小火变大火，噼啪作响。
李婶被唾沫星子溅到脸上，猛地一抹，压住脸上心慌，突然倒戈朝众人怒骂：
“我不就说了句他没出息吗？你们一个个倒在这儿装起来了？怎么，想替周大夫出气？还是想骂我？还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都扣下来。”
药铺死一般沉寂着，李婶气愤瞪着在场每一个人，急促喘息让她脸色涨红。
人群传来几声突兀的笑，其中一个男人试图灭火：“哎呀，街里街坊生什么气呢？”
李婶已经气急败坏，指着那人，“你开始装好人了？你不是说他小白脸，让有姑娘家的防着点？”
“还有你！你！你！”
李婶的手指向哪，哪就豁出个空白口子来。伴随着，“哎呦，可不是我。”
“你们一个个的，背后谁没说过几句闲话？现在全推我身上？装，装你奶奶个……”
“够了！”
周黎大吼，人群蔫巴着看向他，不敢说话。
周黎扫视众人，脑袋一片空白，开始后悔。再难堪的场面也忍过，怎么偏偏今天，就忍不住呢？
明明忍一下，日子就可以照常过，这样撕破脸，以后该怎么办？
他垂下头避开众人视线，将手中一叠药方放在柜台之上，转身离开。
一旁宋微泄了气，他还以为周黎要翻脸，要把那纸扔在他们脸上，合着半天，做那么多铺垫，就这样？完了？
真窝囊。
连带着他也像个笑话。好在他是个不好惹的主，没人敢对他说一句多管闲事。“看什么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后院。
天送来暗蓝色的风，稀碎地吹在周黎脸上。他又躲起来了，留下个烂摊子，交给别人处理。
宋微应该很生气，阿爹，也对他失望了吧……
周黎肩膀一软，脑袋耷拉，长叹口气。一回头，瞥见房间木门大开。
起风了，还是关上为好。
他走到屋内，静静坐在床头，背对乞丐。
乞丐不知何时睁开眼，仰视着屋顶。
刚那场闹剧，全进了耳朵。现在跟前坐着的，应该就是周黎。
他瞥了一眼，没发现他。
索性直视。
这人真是瘦小，默默坐在那，沉闷自苦。
周黎感到目光，扭过身子，呆滞中，两人四目相对。
乞丐眼神一愣，短暂溺在周黎脸上。
年纪极轻，一身灰白棉衫，衣着朴素。可五官却如雕如琢，面似白玉，一双眼如同冬夜清潭，清灵透彻，寒气淡淡。
可惜这么润亮的眼，此时却透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
宋微：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乞丐：刚醒来就参与这么尴尬的局面，这个家我以后可怎么待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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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白玉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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