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空王冠

1185年,马吉达勒堡位于耶路撒冷西南三十里,春夜的风翻山而来,带着野薄荷与尘土的味道。堡内小教堂改成的病室,石墙厚,烛芯被风吹得摇曳,像一条不肯安息的魂。

白夜把最后一滴吗啡推入少年瘦削的静脉——0.3毫升,再少便无痛感,再多便是永眠。针尖退出时,血珠滚落,被酒精棉瞬间吞没,像一小朵熄灭的火。

鲍德温靠在枕上,银面具置于枕边,裂痕依旧,却再无人能看见那下面被麻风啃噬的骨与肉。右颊至唇角,溃烂深可见齿弓;左眼因虹膜粘连而呈灰蓝,像冬日海面结的一层薄冰。

「More water…」

声音轻得似指尖刮过羊皮纸。

白夜用中文低声答:

「好,但只能抿一口。」

铜匙递到唇边,少年却摇头,示意放下。他左手抬不起,只能微微屈张指节,像要抓住什么无形之物。白夜会意,把左手伸过去——掌心向上,腕内那枚“安”字早已模糊,却仍是少年指尖唯一能辨认的坐标。

「I can't feel your pulse anymore…」

(我摸不到你的脉搏了……)

白夜笑,把指节贴到自己颈侧——动脉在皮肤下狂奔,像不肯停的马:

「它在跳,只是你太冷。」

白日,退位文书已加盖王国大印。雷蒙德与圣殿代表立于床前,宣读鲍德温四世,将王国监护交予姐夫盖伊与姐姐西比拉,直至王侄成年。

少年用左手握住羽毛笔,在羊皮末尾画下一个歪斜却清晰的“B”。墨迹未干,先被血染——唇角溃烂渗血,滴落,像为签名盖上朱砂印。

贵族退尽,门阖上。白夜把文书卷起,系黑丝带,置于枕下。少年却摇头:

「Burn it. Let the smoke carry my name to God—before the devils take the rest.」

(烧掉它,让烟把我的名字带给天主——在恶魔夺走余下部分之前。)

白夜没照做,只把文书藏进青铜箱底层,与《默克手册》并列——现代纸与羊皮,同一空间的两个世纪,像一场非法的婚姻。

深夜,春雷滚过,像无数石球在屋顶奔跑。少年被痛醒,浑身痉挛,却咬唇不喊。白夜用蒸馏酒精擦他四肢,降低体温;再以左手臂为枕,让他半靠。

「Bring it.」

少年低声,英语含糊却执拗。

「What?」

「The crown… empty one.」

(空王冠。)

白夜怔住——耶路撒冷王室传统:君主临终,会取下金冠,换一只薄银环,意为“赤身归于主”。那银环,被叫作“空王冠”。

他起身,从壁橱捧出银环——内径极小,似为孩童而制;表面无纹,只有岁月留下的擦痕。烛火下,它像一轮被云啃缺的月。

少年却抬手,示意先取面具。白夜会意,把裂面银具轻覆于他脸上;裂痕正对右颊溃烂,像一道闪电劈开黑夜。随后,他把空王冠举到少年头顶,停顿。

「Crown me for the last time… with your hand.」

(再为我加冕一次……用你的手。)

声音轻,却带笑,像孩子央求再听一遍睡前故事。

白夜左手托住银环,右手覆于他左手背——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像把彼此心跳调至同一频。然后,缓缓下压——

银环落额,发出极轻的“嗒”,像历史合上最后一页。

少年呼吸渐缓,吗啡与疲惫把他推向睡眠边缘。他却强撑,用英语断断续续问:

「Teach me… another Chinese word… for goodbye… but not 'end'…」

(再教我一句中文……告别用……却不是结束……)

白夜喉头滚动,把雷噪关在胸腔。他低头,在少年耳侧轻声:

「『后会有期』」

他一笔一画写于对方掌心,

「hòu huì yǒu qī」

少年跟读,气息微弱却认真:

「hou… hui… you… qi…」

「意思是——山水再远,终有舟桥可渡。」

「Then…」

少年笑,面具裂痕随唇角轻动,

「I'll wait…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mountain… and the bridge.」

凌晨四点,雷声忽止,雨却更大,像无数细小的手,在窗棂上轻叩。

白夜半跪床边,左臂被少年枕着,右手握他左手——那只手,曾握枪、握旗、握剑,此刻只握着一只写满“后会有期”的掌心。

吗啡余效让呼吸越来越浅,像退潮时最后的水痕。白夜用中文低低数:

「一、二、三……」

数到第七,少年指尖微动,在他掌心画下一个短十字——不是教廷规制,是骑士私下结义的简化符,也是池边、地道、火廊里,他们用过无数次的暗号。

然后,手指停住,像写完最后一个句点。

窗外,雨声瞬间遥远;烛火“啪”地爆响,落下一朵泪形的蜡。

白夜低头,把额头贴在那道裂痕上,轻声用英语补完:

「Deal—blood signed.]

天色渐白,雨却未停。修士进来,为遗体涂油;却被白夜抬手止住。

他亲自打来温水,用纱布蘸着,一点点洗净少年身体——从额到足,从仍存完好的左臂到被麻风啃噬的右肩。每擦一处,便用中文低声说一句:

「安。」

最后,他把裂面银具取下,与自己腕内“安”字并置;再把空王冠置于枕上,像为一段历史留白。

青铜箱被打开,现代纸与羊皮并列。白夜把《默克手册》最后一页撕下,用钢笔写:

「Baudouin IV, le roi sans peur et sans reproche.

——Not history, but my heart wrote this footnote.」

他把纸放入少年冰冷的手心,合上。

棺木被抬往圣墓教堂那日,天空放晴,像被雨洗过的镜子。白夜未随行,只留在大卫塔顶层,俯瞰送葬队伍——白袍红十字,像一条缓慢流动的河。

他把裂面银具举到阳光下,裂痕透出一道极细的光,像闪电,也像桥。

低头,用中文轻声:

「后会有期。」

随即,转身,下楼,背影被晨光拉得老长——方向,是加沙,是更远的海;也是任何有“山”与“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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