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5年,马吉达勒堡位于耶路撒冷西南三十里,春夜的风翻山而来,带着野薄荷与尘土的味道。堡内小教堂改成的病室,石墙厚,烛芯被风吹得摇曳,像一条不肯安息的魂。
白夜把最后一滴吗啡推入少年瘦削的静脉——0.3毫升,再少便无痛感,再多便是永眠。针尖退出时,血珠滚落,被酒精棉瞬间吞没,像一小朵熄灭的火。
鲍德温靠在枕上,银面具置于枕边,裂痕依旧,却再无人能看见那下面被麻风啃噬的骨与肉。右颊至唇角,溃烂深可见齿弓;左眼因虹膜粘连而呈灰蓝,像冬日海面结的一层薄冰。
「More water…」
声音轻得似指尖刮过羊皮纸。
白夜用中文低声答:
「好,但只能抿一口。」
铜匙递到唇边,少年却摇头,示意放下。他左手抬不起,只能微微屈张指节,像要抓住什么无形之物。白夜会意,把左手伸过去——掌心向上,腕内那枚“安”字早已模糊,却仍是少年指尖唯一能辨认的坐标。
「I can't feel your pulse anymore…」
(我摸不到你的脉搏了……)
白夜笑,把指节贴到自己颈侧——动脉在皮肤下狂奔,像不肯停的马:
「它在跳,只是你太冷。」
白日,退位文书已加盖王国大印。雷蒙德与圣殿代表立于床前,宣读鲍德温四世,将王国监护交予姐夫盖伊与姐姐西比拉,直至王侄成年。
少年用左手握住羽毛笔,在羊皮末尾画下一个歪斜却清晰的“B”。墨迹未干,先被血染——唇角溃烂渗血,滴落,像为签名盖上朱砂印。
贵族退尽,门阖上。白夜把文书卷起,系黑丝带,置于枕下。少年却摇头:
「Burn it. Let the smoke carry my name to God—before the devils take the rest.」
(烧掉它,让烟把我的名字带给天主——在恶魔夺走余下部分之前。)
白夜没照做,只把文书藏进青铜箱底层,与《默克手册》并列——现代纸与羊皮,同一空间的两个世纪,像一场非法的婚姻。
深夜,春雷滚过,像无数石球在屋顶奔跑。少年被痛醒,浑身痉挛,却咬唇不喊。白夜用蒸馏酒精擦他四肢,降低体温;再以左手臂为枕,让他半靠。
「Bring it.」
少年低声,英语含糊却执拗。
「What?」
「The crown… empty one.」
(空王冠。)
白夜怔住——耶路撒冷王室传统:君主临终,会取下金冠,换一只薄银环,意为“赤身归于主”。那银环,被叫作“空王冠”。
他起身,从壁橱捧出银环——内径极小,似为孩童而制;表面无纹,只有岁月留下的擦痕。烛火下,它像一轮被云啃缺的月。
少年却抬手,示意先取面具。白夜会意,把裂面银具轻覆于他脸上;裂痕正对右颊溃烂,像一道闪电劈开黑夜。随后,他把空王冠举到少年头顶,停顿。
「Crown me for the last time… with your hand.」
(再为我加冕一次……用你的手。)
声音轻,却带笑,像孩子央求再听一遍睡前故事。
白夜左手托住银环,右手覆于他左手背——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像把彼此心跳调至同一频。然后,缓缓下压——
银环落额,发出极轻的“嗒”,像历史合上最后一页。
少年呼吸渐缓,吗啡与疲惫把他推向睡眠边缘。他却强撑,用英语断断续续问:
「Teach me… another Chinese word… for goodbye… but not 'end'…」
(再教我一句中文……告别用……却不是结束……)
白夜喉头滚动,把雷噪关在胸腔。他低头,在少年耳侧轻声:
「『后会有期』」
他一笔一画写于对方掌心,
「hòu huì yǒu qī」
少年跟读,气息微弱却认真:
「hou… hui… you… qi…」
「意思是——山水再远,终有舟桥可渡。」
「Then…」
少年笑,面具裂痕随唇角轻动,
「I'll wait…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mountain… and the bridge.」
凌晨四点,雷声忽止,雨却更大,像无数细小的手,在窗棂上轻叩。
白夜半跪床边,左臂被少年枕着,右手握他左手——那只手,曾握枪、握旗、握剑,此刻只握着一只写满“后会有期”的掌心。
吗啡余效让呼吸越来越浅,像退潮时最后的水痕。白夜用中文低低数:
「一、二、三……」
数到第七,少年指尖微动,在他掌心画下一个短十字——不是教廷规制,是骑士私下结义的简化符,也是池边、地道、火廊里,他们用过无数次的暗号。
然后,手指停住,像写完最后一个句点。
窗外,雨声瞬间遥远;烛火“啪”地爆响,落下一朵泪形的蜡。
白夜低头,把额头贴在那道裂痕上,轻声用英语补完:
「Deal—blood signed.]
天色渐白,雨却未停。修士进来,为遗体涂油;却被白夜抬手止住。
他亲自打来温水,用纱布蘸着,一点点洗净少年身体——从额到足,从仍存完好的左臂到被麻风啃噬的右肩。每擦一处,便用中文低声说一句:
「安。」
最后,他把裂面银具取下,与自己腕内“安”字并置;再把空王冠置于枕上,像为一段历史留白。
青铜箱被打开,现代纸与羊皮并列。白夜把《默克手册》最后一页撕下,用钢笔写:
「Baudouin IV, le roi sans peur et sans reproche.
——Not history, but my heart wrote this footnote.」
他把纸放入少年冰冷的手心,合上。
棺木被抬往圣墓教堂那日,天空放晴,像被雨洗过的镜子。白夜未随行,只留在大卫塔顶层,俯瞰送葬队伍——白袍红十字,像一条缓慢流动的河。
他把裂面银具举到阳光下,裂痕透出一道极细的光,像闪电,也像桥。
低头,用中文轻声:
「后会有期。」
随即,转身,下楼,背影被晨光拉得老长——方向,是加沙,是更远的海;也是任何有“山”与“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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