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塔的夜像一块被星斗缝起的黑绸,风从约帕门方向吹来,带着集市残余的胡椒与没药味。白夜跟在管家伊维斯身后,脚步声在螺旋石阶上回荡,像一只迟疑的鼓。
「Vous dormirez ici, messire.」(您将睡于此,阁下。)
伊维斯推开橡木门,烛芯“啪”地爆出一朵火花。
房间不大,却高得过分,穹顶隐约绘着残破的拜占庭圣母。窗拱狭深,月光被切成一道银线,恰好落在桌上的铜盆。盆里清水荡漾,像一面等待出鞘的镜子。
白夜把随身携带的“手术箱”搁到床脚,抬眼看见墙上挂着的——不是十字架,而是一副比手掌略长的铁面具,冷银质地,边缘磨得发亮,显然常被人握在手中。
「Le roi vous convoquera quand il sera prêt.」(国王准备好后,会召您。)
伊维斯退出去,门轴发出老猫般的叹息。
白夜没等多久。铜盆的水面刚平静下来,门外便响起三声轻叩,像某种少年刻意维持的礼貌。
「Come in.」(进来。)
门开,鲍德温站在走廊阴影里,已卸甲,只披一件素白亚麻长袍。银面具被他捏在左手,烛火从侧面照来,把他裸露的右颊映得近乎透明——皮肤下,微紫的血管像早凋的叶脉。
白夜下意识用中文低声:“……病期二期,末梢循环障碍。”
「What did you say?」(你说什么?)
少年国王跨进门,英语轻而快。
「Nothing. Just… counting.」(没什么,只是……数数。)
鲍德温关上门,目光落在那只青铜箱,眉尾挑了挑:“May I?”(我可以?)
白夜点头,那是唯一和他一起穿越过来的东西,里面有一些简单的医疗用品。医院骑士团的那些人也是因为看见自己帮伤者包扎,做清创时洒了些药品,就非要以巫师的借口杀死自己。
少年单膝蹲下,指尖掠过箱面凹纹——那是现代激光刻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中英对照。鲍德温显然看不懂中文,却用指腹一遍遍描摹英文字母,像在破译一段来自未来的密码。
「You carry a library, and a pharmacy.」(你随身带着一座图书馆,也带着一间药房。)
「And a prison.」(还有一座监狱。)
白夜轻声补完,把箱盖阖上,隔绝自己那个世纪的倒影。
「Show me your hand.」(让我看看你的手。)
鲍德温坐到床边,把右手伸给他。那只手还保少年骨形,指节却肿得发亮,指腹裂口渗出淡黄液。白夜用纱布蘸了铜盆里的清水,轻拭,一路往上,到小臂内侧,已见成片暗红斑。
「Does it hurt?」(疼吗?)
「Not much. It is… like distant fire.」(不太疼,像……远方的火。)
白夜从箱底取出一次性碘伏棉棒。塑料管被掰断的“喀嚓”声在古石室里突兀得刺耳。橙红液体渗出,他小心涂在溃烂边缘。
鲍德温猛地一颤,却咬唇没出声。白夜抬眼,看见少年左手把面具攥得死紧,银边在指节处压出深凹。
「Sorry.」(抱歉。)
「No. It is good—pain that has a purpose.(不,这是好的——有意义的痛。)
白夜换上无菌纱布,剪开,一圈圈缠。动作间,他英文低低碎碎:「We call it 'leprosy', but the modern name is Hansen's disease. Bacteria attack the nerves, so your skin loses warning system—no pain, no blush, no healing. My job… is to fake that system for you, until—」(我们叫它“麻风”,但现代名称是汉森病。细菌攻击神经,皮肤失去警戒——不会疼,不会红,也不会愈合。我的工作……就是替你伪造这套警戒,直到——)
「Until I die.」(直到我死。)
少年接得平静,像在陈述晚祷时间。
白夜手指一顿,纱布尾端被扯出毛边。他忽然伸手,覆在对方手背上——不是医者探脉,只是单纯的、人类的温度交换。
「I can't change the ending. But I can write footnotes—small, delaying footnotes.」(我改不了结局,但可以写脚注——一些拖延时间的小脚注。)
鲍德温侧头,左眼在烛火里映出两簇光,一簇是烛芯,另一簇像遥远雷火。
「Then write, Sir Footnote.」(那就写吧,脚注爵士。)
包扎完,白夜从箱里掏出《默克诊疗手册(袖珍版)》,翻到麻风章,用铅笔在页边画下时间轴:1176-06,右臂末梢神经症状,Ⅰ级残疾。
少年凝视那串拉丁字母与阿拉伯数字的混合,忽然笑:「Your handwriting looks like snake tracks on sand.」(你的字迹像蛇在沙上爬。)
「Chinese saying: 'Words are heart's shadow.' My heart must be twisted.」(中国谚语:“字是心的影子。”那我的心一定挺歪。)
鲍德温把书合起,指尖点在封面烫金十字上:
「Teach me a Chinese word—just one, for tonight.」(教我一句中文——就一句,为今夜。)
白夜想了想,用食指在他掌心慢慢写:「『安』。意思是 peace, or safe.」
少年低声跟读:「An…」呼气轻如夜潮。
「Write it back to me.」(写给我。)
鲍德温接过笔,却拉过白夜的手腕——不是掌心,而是腕内最薄的那片皮肤。笔尖沙沙游走,一个歪斜但认真的“安”落在静脉之上。
「So I can return it to you, when you need it.」(这样,当你需要时,我能把它还给你。)
那一瞬,白夜听见自己心跳大得几乎撞裂肋骨。他慌忙抽手,却把桌上的铜盆带翻——水泼了一地,像打碎的镜子,照出人心。
门外立即传来卫兵的喝问:「Sire?!」(陛下?!)
鲍德温朗声回应:「Rien. Une écuelle renversée.」(没事,一只碗翻了。)
他站起身,把面具重新戴上。冷银遮去半张脸,也遮去所有情绪。
「Tomorrow, at dawn, you will ride with me to the Spring of Siloam. I need you to see the leper pool… and to meet someone.」(明晨拂晓,你随我去西罗亚泉。我要你看麻风池……并见一个人。)
白夜点头,却在对方转身时,忽然喊住:
「Baudouin.」(鲍德温。)
少年回头,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白夜直呼教名。
「In my world… we believe that disease is part of destiny, but destiny can be negotiated.」(在我的世界……我们相信疾病是命运的一部分,但命运可以谈判。)
面具下的左眼弯了弯,像新月落入井口。
「Then let us negotiate.」(那就谈判吧。)
门阖上,石室重归寂静。白夜低头,看见自己腕内那个“安”字被水晕开,墨线模糊,却固执地留在皮肤纹理里,像是在暗示什么……
窗外,月牙细如手术刀,悬在耶路撒冷暗红的夜空。白夜听见远处传来夜祷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像为一段尚未开始就已倒计时的故事,打下最初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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