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后悔过吗?”
后悔,这个在江周的佣兵生涯中从未出现过的字眼,此刻却浮现在他脑海中。不合时宜,却不可置疑。躺在狭窄的床板上,江周抬起手,月光经海面透过舷窗,船舱上方光斑摇曳,像是一只只游弋于夏日的热带鱼。
他想起那个与许焉重逢的下午,他们身上还没那么多谜团,空气比水晶澄澈,倘若他那时跟许焉走,这一切又会不会不同。
夜空很干净,轮船的汽笛声让午夜很安静,躺在横渡太平洋的轮船上,江周呼吸沉静。他无疑想活下去,但谈及死亡,他唯一能想到的是许焉手中擦过他脖颈的匕首。
那时他们离得太近,忽略血腥、忽略命令、忽略杀意、忽略生机、忽略一切重要但不必要的因素,那几乎是一个可以称为“暧昧”的距离。轮船明天就会靠岸,来自组织的追杀会随之而来,平躺着的江周颇无所谓地想,这算不算和许焉环游了三分之二个地球。
“有事吗?”许焉前脚走出西雅图-塔科马国际机场,后脚就被人拦下,许焉打量着眼前的华裔面孔,对方身上的警察制服却不假。
“先生您好,”对方干脆利落地展示了自己的工作证,说:“我们刚接到入境处的警报,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可是我什么也没干。”许焉后退一步,把一个茫然无措的外国人演绎得淋漓尽致。
“咔嚓”一声脆响,他手腕上已经多了一幅手铐,对面的警察显然不准备跟他废话,而是用不容置疑地声音说:“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警车停放在地下场里,偌大的车库里没几个人,唯一的声音是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和手铐相撞的轻响,等两人上了车,许焉身旁的警员才再次开口:“失敬了。”
“没事,”随着哗啦一声手铐被解开,许焉活动了一下手腕,瞄了一眼他胸前的名牌,说:“樊司让?”
“是。”
“组织派你来的?”
“派我来协助您的。”樊司让目不斜视地说。
“行吧。”许焉把手铐放到一边,说:“制服不错,找人定做的?”
樊司让:“警局发的。”
许焉愣了一下:“你真的是……”
“对,”樊司让挠挠头:“我在美国长大的。”
“这样……”许焉望向窗外,又问:“那位也是自己人?”
樊司让下意识顺着许焉的视线看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一哆嗦,连忙压低声音说:“他不是。”
许焉还没反应过来:“你刚不是说……”
“我等会儿再解释。”樊司让心急火燎地说完,没等许焉开口就下了车,抬了抬手说:“雨哥,你怎么在这儿?”
“小樊?”樊司让对面的那名警察停下脚步:“我刚听见这边有声音,所以过来看看。对了,你今天不是请假了吗?在这儿干什么?”
“我……我过来接个人。”
“接人?”
“对,”樊司让忙不迭地一侧身,露出车里的许焉:“他是我家亲戚,刚下飞机。”
看着车外比樊司让高半个头的警员,许焉微微眯起眼,看见他胸前的名牌上写着“楼知雨”。
“你好。”许焉坐在副驾驶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你好,”楼知雨将许焉端详一番,说:“你是樊司让在中国的亲戚?”
不等许焉说话,樊司让抢先开口:“没,我在菲律宾的亲戚。”
“咳…咳咳……”许焉刚拧开水喝了一口,差点儿全部喷出来,樊司让像是感受不到在场两个人的诧异,信誓旦旦地说:“中国人,在菲律宾做生意。”
“噢——”楼知雨恍然大悟,看向许焉问:“您主要做什么生意呢?”
“这……”许焉探寻地看向樊司让:“我主要做什么生意呢?”
“他……主要做菲律宾那边的生意。”在“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一番交谈后,樊司让连忙说:“雨哥我们就先走了,明天见啊。”
“好,明天见。”楼知雨说完又看向车内的许焉,说:“再见。”
不知道是不是许焉的错觉,他总觉得楼知雨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车子驶出停车场,坐了十七个小时国际航班的许焉总算重见天日,他打了个哈欠,悠悠地说:“你刚才那个同事……”
“他不是组织里的人,放心。”坐在驾驶位上的樊司让面色凝重,看上去一点都不像让人放心的样子。
“我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许焉靠在椅背上,说:“他的确不是组织的人,但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吧。”
“我和他一起长大,我们两家是邻居。”樊司让没正面回答。
“这么说你俩很了解对方喽。”
“算是吧。”
“既然这样,”许焉慢慢地说:“他应该知道你有一个菲律宾亲戚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吧。”
樊司让没看他,说:“没办法,今早没有从中国到西雅图的航班。”
许焉的反应很快:“你的意思是他会去查……”
“不,”樊司让打断他:“楼知雨能全部记住。”
空气安静了三秒,许焉才缓缓开口:“所以你不想让他看见我。”
“……”樊司让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倒是很好奇,组织怎么让这样一个人待在你身边。”
车子毫无征兆地一个急刹车,许焉一个趔趄又重重靠回椅背,他扭头看向前方由绿转红的信号灯,扭头发现樊司让正盯着自己:“您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觉得吗,”许焉一脸轻描淡写:“一个记忆力超群却不能为组织所用的警察,留在你身边只会是个定时炸弹。”
“……”樊司让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组织没道理留着他,你是雇佣兵,应该很清楚这一点。”许焉像是没注意到樊司让的情绪波动,继续说:“除非……”
“除非怎么样?”樊司让终于开了口。
“除非你没向组织说实话,”许焉说:“你没把楼知雨记忆力过人这一点告诉组织。”
绿灯亮了,樊司让的心跳声和发动机的轰响混合在一起,车子向前驶去。
剩下的路程全是沉默,街景从车身两边飞掠而过,许焉微微侧头,就能看见车窗上樊司让的倒影。对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偶尔有一两颗汗珠自额角滑下。许焉瞟了一眼车载空调的屏幕,上面显示车内23度,远没有让人出汗的地步。
待街道两边的楼房渐少,高层转化成平房,再变成一幢幢独幢房屋,中间连着大片大片的草坪。樊司让在一幢白色的独栋别墅前停下车,近百米内没有其他建筑,举目望去也只有零星几户人家而已,显然是西雅图郊外的别墅区。
组织才不会在安全屋上花这么大价钱,许焉打量了眼前的建筑一眼,说:“你的秘密基地?”
“呃……”樊司让说:“我家的一处房产。”
“好吧,”许焉扬了扬眉毛:“那先进去再说。”
“我就不了,”樊司让将钥匙递给许焉:“我回警局处理一点事情。”
看了看手中的钥匙,许焉半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组织给你的任务是监视我呢。”
“是协助你完成任务。”樊司让勉强笑了笑:“房子里有基本生活用品,我明天再来接你,有事随时联系。”
“好,随时联系。”
等黑白相间的警车驶出视野,许焉终于取出手机开机,不等他解锁,屏幕上就跳出几十条未接来电。
“这小子……”许焉将电话回拨过去:“喂,楚璟,我刚下飞机。”
“对,帮我查一下,还是江周,他应该快到美国了。”
“对了,还有一个人,”电话临挂断之前,许焉说:“楼知雨,就职于西雅图警署,我要他的全部身份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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