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整座回春谷主殿内,气氛凝沉压抑,宛若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稍有失手,便会被疾射而来的箭矢夺去生机。
廖冰语负手而立,面沉如水,昔日那副温润少宗主的皮囊已被凌厉的煞气撕破。他手中并未持任何兵刃,只是轻轻将一本看似普通的玉简账册,丢在了谷扬天面前的青玉案上。
“啪”的一声轻响,却如同惊雷,炸得谷扬天肥胖的身躯猛地一颤,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谷师叔,”廖冰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字字如冰锥,扎人心肺,“您执掌回春谷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本少主历来敬重,对谷中一些‘无伤大雅’的进项,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锐利无比:“可您老人家,是不是太不把我廖冰语放在眼里了?御下不严,纵容亲传弟子倒卖库藏珍药,中饱私囊,此乃一罪!事后非但不思悔改,竟还敢与那廖冰狸麾下的羽仲天勾连,将所得赃款,大半孝敬了这位“新主”,怎么,是觉着我这少主已然失势,迫不及待要另攀高枝了?此乃二罪!”
廖冰语微微俯身,目光如刀,刮过谷扬天惨白的脸:“更可笑的是,尔等蠹虫,贪墨也就罢了,竟连账目都做得如此漏洞百出!宗门定例,各峰各谷所得,四成需上缴公中,以哺育弟子、维持大阵。这般决策已足够宽纵了!可你这账上,缺了多少,需要本少主一五一十替你算清楚吗?”
他直起身,冷笑一声:“贪墨、结党、欺上!谷扬天,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说,若是这本账册此刻摆在掌门真人的案头,你这回春谷谷主之位,还坐不坐得稳?你门下这一干参与其中的弟子,又该当何罪?首犯……怕是难逃废去修为、永囚黑狱的下场吧?”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轻声道出,却带着千钧重压,彻底击垮了谷扬天最后的心防。
“少、少主……老夫……我……”谷扬天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完整,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险些从凳子上滑落在地。
“本少主念你是宗内老人,给你指条明路。”廖冰语语气放缓,却更显森寒,“从今日起,回春谷需全力助我。至于黑狱里那个给你惹祸的蠢货徒弟……是死是活,就看谷师叔你,如何选择了。”
语罢,他不再多看面如死灰的谷扬天一眼,拂袖转身,大步离去。殿门开合间,泄入的天光短暂照亮了谷扬天绝望的脸,随即又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
幕后,陈观雪轻轻嗤笑一声,指尖微动,那枚报废的傀儡核心化为齑粉,自他指缝簌簌落下。
“蠢货。”他低声评价,不知是在说廖冰语的威逼手段过于直接浅薄,还是在嘲讽谷扬天的狼狈不堪。
便在此时,方才还一直如同背景般瑟缩在一旁、降低存在感的苏陵游动了。
他快步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师尊。就在他低头的瞬间,其眼眸最深处,一抹极淡、极诡异的赤红幽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师尊!师尊您没事吧?”苏陵游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惶恐。
“完了……陵游,全完了……”谷扬天抓住弟子的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破碎不堪,“他拿到了真账本……我们……我们死定了……”
“师尊,未必!”苏陵游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种异样的冷静——这冷静,显然正全源自于其神魂深处,那双骤然睁开的、冰冷的铅灰色眼眸。
“依弟子看,此事尚有转圜之机!”苏陵游(或者说,操控着他的陈观雪)条理清晰地开始陈述那条将所有人拖入深渊的“妙计”。
“转圜?如何转圜?”谷扬天茫然抬头。
“师尊,您听我说。”苏陵游扶着他坐下,语速加快,语气却十足的诚恳深切道:“第一,黑狱中的刘师弟,弟子前日已托关系去看过……戒律堂下了死手,人已不成样子,即便救出,道基尽毁,与废人无异!此仇,难道您能咽下?”
谷扬天瞳孔一缩,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
“第二,少主今日为何发难?无非是因我们与冰狸师叔那边稍有接触,他便如此不容!此人睚眦必报,手段酷烈。今日我等即便屈从,来日也必被其视为叛徒,稍有差池,便是兔死狗烹的下场!投靠他,是自寻死路!”
“那……那还能投靠谁?”谷扬天已然乱了方寸。
“自然是二公子廖冰狸!”苏陵游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这位冰狸师弟如今正需助力,我们此刻投靠,乃是雪中送炭!待他日后得势,我回春谷便是从龙之功,何愁不能东山再起?届时,今日之辱,必能百倍奉还!”
“可……可账本在少主手中……”
谷扬天仍有些犹疑,更何况,自己这平日里闷葫芦一般的大弟子,何时竟变得这般口若悬河?一通层层递进的说辞打下来,直击他脆弱的核心。
“师尊莫非忘了?”苏陵游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鬼魅低语,“弟子这几日往返寒穹山为仙君那位徒弟诊治,却被少主半途拦下!他误以为是仙君本人重伤闭关,竟威逼利诱,要弟子立下心魔重誓保密,更……更暗示弟子在仙君所用药物中动手脚,以期窥探仙君虚实,甚至……!”
“什么?!”谷扬天骇得猛地站起,脸色由白转青,惊惧和不可置信同时袭来,直让他本来就忧惶无措的心越发动荡,眼前也阵阵发黑。
这廖冰语莫不是疯了?纵使再得势,行事也不该如此偏激才是!
他颤抖着手从袖内摸出一瓶静心丹,仰头尽数吞下,平缓了好一阵才用虚弱的语气对苏陵游道:“这疯子……他怎么敢?”
“他岂止是疯了!”
眼见时机成熟,苏陵游语气森然,再添一把火,“师尊请想,谋害仙君,乃是何等滔天大罪?一旦事发,便是掌门也保他不住!届时,我等若已是少主党羽,必被株连!整个回春谷都将为他陪葬!这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他紧紧抓住谷扬天的手臂:“师尊!廖冰语已是一艘即将沉没的破船,船上还绑满了火药!我们必须立刻跳船!假意应承他,暗中全力投靠廖冰狸,并将少主欲对仙君不轨之事,悄悄透露给这二公子!如此一来,我们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谷扬天呼吸急促,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恐惧、愤怒、野心交织挣扎。最终,对廖冰语的恐惧和怨恨,以及对自身存亡的考量,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一跺脚,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好!就依你所言!陵游,你速去暗中联络二公子之人,务必要小心隐秘!至于廖冰语那边……老夫便先与他虚与委蛇一番!”
“弟子遵命!”苏陵游垂首领命,嘴角在谷扬天看不到的角度,勾起一抹完全不属于他的、冰冷诡谲的笑意。
而幕后的陈观雪也在此刻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幽深森寒的眼眸中,再无半分倦怠,只剩下一种近乎愉悦的、冰冷而残忍的辉光。仿佛一个技艺精湛的傀儡师,欣赏着自己手下提线木偶们最精彩的演出。
一幕幕——廖冰语的威逼,谷扬天的绝望,苏陵游(他)的“妙计”——皆按他的剧本完美上演。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逸出唇瓣,在空旷冰冷的雪洞中幽幽回荡。
狗咬狗,一嘴毛。
他最喜欢看了。
尤其是那抛出去的第一根骨头,已然成功引动了这场好戏。接下来,只需静待那被逼入绝境的疯狗,如何反扑那自以为胜券在握的豺狼。
而这其中溅出的每一滴血,都将成为他复仇盛宴上,最美丽的点缀。
至此,心情颇佳的陈观雪,用仅剩的边角余料信手制作了一具傀儡。
令人惊异的是,这竟是近日来最为完美的一具。尚未置入核心,人偶的面容已与他足有七分相似,眉眼间流转着一种冰冷剔透、了无生气的精致。他用鲜红彩料精心描摹的唇线,为这张与自己过分肖似的面孔,在昏昧烛火下平添了一抹诡异而惊悚的艷色。
他拈起那枚最后的冰系妖兽晶核,动作轻柔得近乎一种仪式,缓缓将其嵌入人偶洞开的胸腔。那姿态,不似安装零件,倒像在为一件稀世艺术品完成最后的点睛,又或是在唤醒一个沉眠的禁忌生灵。
刹时间,冰蓝色的幽光自胸腔深处迸发,如活物般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傀儡僵硬的关节发出极轻微的“咔哒”声,变得异常柔韧灵活。那紧闭的眼睫开始剧烈颤抖,如同挣扎着要撕破无形茧衣的活物。下一瞬,眼睑倏然抬起——一双空洞的、却本能地开始缓缓转动搜寻的瞳仁,精准地定格在了它的造物主身上。
陈观雪极富耐心地静观着,眸中是一种纯粹的、剥离了人性的审视与欣赏。直到那傀儡翕动着被染得鲜红的唇,艰难地挤出第一声嘶哑扭曲的“主人”时,他才冷漠地开口,下达了第一条指令:“站起来。”
指令既出,那傀儡的身躯便以一种混合了初生稚拙与诡异灵性的姿态,模仿着生人的动作,缓缓支立起来。它甚至依循着后续的命令,略显笨拙却又完整地转了几个圈,身上那套仿照陈观雪常服制作的繁复衣袍,竟也未曾将它绊倒。
便在此时,一道陌生的气息猛地撞入他神识警戒的范围——
陈观雪眉宇间那点难得的、因成功而起的微末兴致瞬间敛去,眸底掠过一丝被打扰的冰冷厌烦。只见他广袖疾挥,室内堆积的废弃材料与灵屑瞬间被清扫一空,仿佛从未存在过。旋即,一枚毫无纹饰、仅在眼处留有两个空洞的纯白面具自纳戒中取出,被他精准而迅速地覆于那傀儡脸上。
就在面具覆上的最后一瞬,洞府的石门被轻轻叩响,门外传来了许泠川清朗的声音:“师尊,弟子许泠川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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