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千惆那个似喜还悲、灿若星辰却又带着诀别意味的笑容,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混合着灼热的火焰,狠狠刺入元承霄的眼底,炙烤着他的神经,剜割着他的心脏。痛,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从心口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痛得他连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微微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紧紧握住双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浑身冰冷,仿佛一瞬间被抛入了万丈冰窖,刺骨的寒意从每一个毛孔钻入,冻结了血液。
在他的印象里,少年何曾对他展露过如此……如此耀眼的笑容?没有,一次都没有!面对他时,郁千惆要么是冷若冰霜,疏离得如同山巅积雪;要么是面无表情,将所有的情绪深深隐藏。仅有的几次,他看到少年眉眼间稍显柔和,还是在那段郁千惆假扮“袁哲”、与他虚与委蛇的日子里!而那几分虚假的暖意,与眼前这个对着万岩绽放的、带着破碎感却无比真实的灿烂笑容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这笑容,这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毫无保留展露的笑颜,此刻却像最恶毒的嘲讽,将元承霄所有的骄傲和坚持击得粉碎。
万岩被这笑容鼓舞,心中激动万分,迫不及待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郁千惆微凉的手掌。感受到他手心的冰凉,万岩更是心疼地将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想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他拉着郁千惆,就想立刻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想走?”
元承霄的身影如鬼魅般一晃,再次拦在了两人面前。他死死地瞪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人,牙关紧咬,腮边肌肉绷紧,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上那件鲜艳夺目的大红喜服,此刻在他惨白如纸的脸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和刺眼。这恐怕是天底下最英俊,却也最狼狈、最难堪的新郎官了。
郁千惆抬眼看他,嘴角依旧保持着那抹动人的弧度,只是眼底深处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冰冷的平静。他甚至还轻轻笑了一声,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轻松:
“怎么,元公子是改变主意,想要我与万将军就在此地,借你这现成的喜宴,把亲事也一并办了吗?”他目光扫过满堂的红绸和酒席,淡淡道,“反正喜酒是现成的。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衣饰礼仪……皆可从简。”
这番话,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剧毒的匕首,一刀一刀凌迟着元承霄的心。这无疑是他在这世上听到的最难听、最刺耳的话!每一个字都化作实质的伤害,将他最后一点理智和希望彻底摧毁。
他死死地盯着郁千惆,那双曾经盛满偏执爱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他的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是被滚烫的沙石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气息。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生气,灰败得……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那身刺目的红,与他惨白的脸,形成了这世间最绝望的对比。他亲手搭建的戏台,如今却成了埋葬他自己心魂的坟墓。
万岩闻言,双眼顿时放出光来,郁千惆这番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他哈哈一声豪迈大笑,声震屋瓦:“好!说得好!小兄弟果然非寻常俗人,一切虚礼皆可堪破,这般心胸气度,也不枉我万某一见倾心,念念不忘至今!” 他手底下握着郁千惆的那只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那微凉的触感和纤细的骨骼,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只想将这人狠狠地揉进自己怀里,再不分离。
然而,郁千惆却在话音落下后,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小步,脸上那短暂绽放的、惊心动魄的笑容如同昙花一现,迅速消散,恢复成了一贯的平淡,甚至带着一丝疏离。他轻轻抽了抽被万岩紧握的手,低声道:“我们走吧。” 声音很轻,目光垂落,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刚才那个说出惊世之语的人不是他。
万岩感受到他抽手的动作,虽有些不舍,但还是依言松开了些力道。郁千惆趁机将手完全抽回,不再看他,转身率先向客栈外走去。
走出那扇充满压抑和荒唐气息的大门,外面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郁千惆原本挺得笔直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竟显出一丝难以掩饰的伛偻和脆弱,脚下似乎也有些虚浮。万岩一直关注着他,见状立刻想伸手去扶,却被郁千惆轻轻避开。
郁千惆挣脱了他的手,脚步虽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旁边系着的骏马。万岩知道他内力尽失,身体虚弱,不敢用力强拉,只得由着他。只见郁千惆伸手拽住马鞍,借力稳住身形,深深地、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般吸了一口气,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整个过程,他没有丝毫停顿,更没有回头再看那客栈一眼,一夹马腹,便径直向前行去。
万岩愣在了原地,低头看着自己刚刚还握着对方、此刻却空空如也的手掌,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但更多的还是对郁千惆状态的担忧。他来不及细想这复杂的心绪,立刻跃上自己的马,紧紧跟随在郁千惆身后。其余众人,包括贺瑞钦、苦儿等人,也各怀心思,默默地跟了上去。
马行的速度并不快。今夜月色很好,一轮圆月早已爬上柳梢头,像一枚明艳温润的蛋黄,将银辉洒满大地,照亮了方圆半里的路途。然而,策马前行的郁千惆,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
眼前的世界,正在迅速地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他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猛地睁开,尽可能地将眼睛睁到最大,可视野里依旧是一片昏黑,只有一些模糊扭曲的光影在晃动。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仿佛里面的气血在瞬间被抽干,让他呼吸骤然困难起来。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软绵绵地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下意识地揪紧了自己胸口的衣襟,想要减缓那蚀骨般的痛苦,却是徒劳。最终,他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伏倒在了马背上,紧握着缰绳的手也松开了。
身下的骏马依旧保持着匀速前行,起伏颠簸间,郁千惆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从马背上滑落,重重地跌向冰冷的地面。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又惊又急的呼喊声,似乎有人在拼命叫着他的名字。
但那声音,已经变得极其遥远、模糊,他再也……听不清了……
整个世界,归于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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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千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客栈门外,那决绝的姿态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劈开了元承霄所有的伪装和强撑。他猛地发出一声如同困兽般的低吼,周身澎湃的内力不受控制地爆发出来!
“嘶啦——!”
那身刺目的大红喜服,在他狂暴的内力撕扯下,瞬间化作无数碎片,如同红色的柳絮,纷纷扬扬地洒落。这内力过处,撕裂的又何止是这件衣服?仿佛连他胸腔里那颗仍在跳动的心,也一同被撕扯得片片成灰,血肉模糊。
就在这满目狼藉、气氛凝滞的时刻,里间的门帘被掀开,喜娘捧着一件折叠整齐的衣物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完工后的轻松笑容,边走边道:“好了好了,元公子,总算按照您的要求,紧赶慢赶地改好了……”
她的话戛然而止。
抬头看见站在大堂中央、衣衫碎裂、双目赤红、状若疯魔的“新郎官”,喜娘彻底怔住了,吓得大气不敢出,不明白这片刻功夫究竟发生了何事。她手中捧着的,正是元承霄之前厉声责令她们几个绣娘马不停蹄、必须赶制出来的另一套——同样是大红色的喜服。
紧随其后出来的莫晓兮,目光也落在了那套崭新的喜服上。他的眼神直勾勾的,脸色惨淡如纸。根本无需询问,他一眼就看出——这喜服的尺寸,绝非他的身形。那腰身、那肩线,分明是比照着另一个人的清瘦骨架修改的。
郁千惆的尺寸。
这世上,唯有元承霄,才会对郁千惆的身形尺寸了解得一清二楚,刻骨铭心。
原来,自始至终,这场荒唐闹剧的背后,元承霄真正想娶的人,此生此世,上天入地,也唯有郁千惆一人而已!
否则,他为何独独要请贺瑞钦坐高堂?不就是因为贺瑞钦是郁千惆敬重的长辈,他在用这种隐晦又偏执的方式,完成一场他心目中与郁千惆的仪式吗?
可惜,他这番曲折、甚至堪称变态的用心,郁千惆没能明白。或许,是那少年早已被伤得体无完肤,身心俱疲,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揣测他那些疯狂背后的真实意图了。于是,少年选择了顺水推舟,跟着另一个对他表露真心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元承霄走的这一步棋,本以为能将军,却没想到,最终是将死了自己,成了一步彻头彻尾的死棋!
元承霄惨然僵立半晌,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少年离去的背影。突然,他身形倏地一动,如鬼魅般窜至吓呆的喜娘面前,一把夺过那套崭新的、蕴含着最后一丝卑微希望的喜服。
他双手抓住喜服的两肩,在空中猛地左右一分!
“刺啦——!”
又一声裂帛之音,清脆而绝望。那套刚刚改好、针脚细密的喜服,瞬间被撕成了两半,如同他此刻破碎的心。
他死死盯着手中变成破布的红衣,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随即,他像是丢弃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一般,狠狠地将这两片破布摔在地上!然后,他袍袖猛地一挥,带起一阵劲风,双目呆滞而苍凉,口中发出阵阵似哭似笑的狂啸,如同彻底疯魔了一般,跌跌撞撞地狂奔出客栈大门,眨眼间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踪影不见。
只留下满堂的死寂,一地的破碎红衣,和一群面面相觑、心惊胆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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