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欲破晓而未破晓,正是黎明前最沉寂的时刻。万岩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木雕泥塑,直挺挺地坐在郁千惆的床边,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整整一夜。
床榻上的少年,依旧双眸紧闭,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自昨夜从马背上跌落昏迷后,便再未醒来。房间里只听得见那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呼吸声,提醒着万岩,他的小兄弟还活着,尽管……可能已时日无多。
“命不久矣”……“百日之期”……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万岩心上。就在不久前,贺瑞钦为郁千惆仔细把脉后,那一声叹息沉重得几乎压弯了他的脊梁。随之而来的真相,更让他如坠冰窟——毒已深入五脏,纵是神医再世,也回天乏术。
唯一能让他稍感安慰的是,此刻,他这小兄弟是在将军府中,在他的羽翼之下。至少在这不足百日的余生里,他还能陪着他、守着他,走完最后一程。可一想到这鲜活的生命、这惊才绝艳的人,不久便要如流星陨落,万岩只觉得一股蚀骨的悲怆自胸腔炸开,如瘟疫般蔓延全身。他像被巨石压住咽喉,喘不过气,也喊不出声,只剩钝痛在四肢百骸间无声奔流。
他俯下身,极轻极缓地为郁千惆掖好被角,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惊散那缕微弱的生机。凝视良久,他才黯然起身,悄声退出房间。
门外,沐晚与苦儿等人正焦急等候。见万岩出来,众人急迫地望向他。万岩疲惫地摇了摇头,嗓音沙哑:“他还未醒……你们晚些再进去吧。”说罢不再多言,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去。那向来挺拔的背影,在晨光中竟透出说不尽的孤寂。
沐晚心情复杂地点点头,目送他走远,无意识地揉了揉发涩的眼角。余光一瞥,却见角落中有个人影正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是苦儿。
沐晚心头一紧,想起郁千惆的嘱托,也想起自己对这少年的欺瞒。虽事出有因,谎言终究是谎言。此刻或许该说清了。他张了张口,却喉头干涩,话语在舌尖打转,不知如何启齿才能少伤他几分。
苦儿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双手紧张地绞紧又松开,透出心底的挣扎。沐晚被那清澈又伤痛的目光刺得心虚,不由垂眸,低声艰难地道:“对不住,苦儿……我、我就是那个‘哑巴姑娘’……我不是存心骗你。”
苦儿圆睁的双眼顿时睁得更大,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嘴唇哆嗦,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最终猛地用双手捂住脸,蹲下身将头深深埋进膝间,肩膀轻轻耸动,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无声哭泣。
沐晚看着他这般模样,愧疚与心疼交织。他上前蹲下,抬手想抚上苦儿的肩,却在半空滞住,终是缓缓收回。此刻任何安慰或许都是打扰,不如让他独自消化这痛楚。他只能静静守在一旁,陪这被自己无心所伤的少年,共度这黎明前最沉重的时刻。
郁千惆不知道自己这次又昏迷了多久,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缓缓浮起,再度睁开眼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视线逐渐清晰,这才发现床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人,正一言不发、直愣愣地盯着他,神色复杂难辨,竟是沐晚。
“怎么是你?”郁千惆略有诧异,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但随即,他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感受到此处迥异于元承霄掌控之下的氛围,心下稍安,想来此地应是万岩的将军府邸。自己终究是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胸腔内那蚀骨般的疼痛似乎减弱了不少,他恢复了些许力气,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沐晚没有立刻上前搀扶,只是看着他艰难的动作,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压抑的情绪:“你不该那样骗万将军。”
郁千惆动作一顿,抬起眼帘看向沐晚,尚未明白他话中所指。沐晚却不等他回答,紧接着说道,语气愈发激动:“他很伤心!你可知那日我初到将军府是何等光景?万将军他……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寻你,担忧你的安危,与我言谈之间,三句都不离你左右!他是真心实意地牵挂着你!”
听到这里,郁千惆神色一肃,认真回道:“万将军于我确有救命之恩。若非他高义,早在数月前的不夜宫,我恐怕就已命丧黄泉。” 他心中默数,万岩救他,这已是第三次了。恩情如山,他铭记于心。
沐晚闻言,却发出一声冷笑,带着几分讥诮:“你如此聪明剔透的一个人,难道还要在我面前装糊涂吗?你当真感受不到,万将军对你……早已超出了寻常的知己之义?”
郁千惆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心想沐晚是误会了,低声解释道:“沐晚,你有所不知。万将军他……并不清楚我与元承霄之间先前的那些纠葛。昨日他见元承霄那般作为,定是以为我受了极大的委屈,心中为我愤懑不平,才会故意说出那些话,是想替我出头,煞一煞元承霄的威风。我……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借此解开那尴尬的局面,我们方能顺利离开罢了。” 他将万岩的举动,完全归因于义愤和维护。
“你……”沐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胸腔直冲头顶,他想指着郁千惆的鼻子痛骂一顿,不明白这人平日里机敏过人,怎么一涉及到感情之事就愚钝至此!他究竟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为了躲避元承霄,就不惜说着口是心非的话,去撩动另一人的心弦,事后却用“误会”二字轻描淡写地带过?而他这般逃避,又真的能躲开吗?昨夜郁千惆昏迷中,那无意识喃喃唤出的名字,分明还是“元承霄”!这般自欺欺人,徒然伤了旁人,也苦了自己,又是何苦来哉?
沐晚强压下怒火,盯着郁千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当真觉得,事情就如你想的这般简单?” 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昨夜郁千惆从马背跌落,万岩那瞬间飞身扑救时惊惶欲裂的眼神,接住人后那如释重负却又后怕不已的神情,以及之后将人抱在怀里时,那小心翼翼、宛如捧着世间至宝的模样!那绝不仅仅是出于朋友之谊或侠义之心!
而且,万岩曾亲口承认,初遇时便对“小兄弟”惊为天人,只是后来因故将心思压下。如今眼见郁千惆与元承霄决裂到如此地步,那被压抑的情感重新燃烧起来,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郁千惆被沐晚连番质问,心神有些紊乱。他昨日经历大起大落,本就神思恍惚,判断力大不如前,此刻只是机械地重复:“你到底想说什么?”
沐晚却不直接回答,忽然话锋一转,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和万将军,究竟是如何认识的?”
郁千惆蓦地一怔,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不夜宫那个混乱的夜晚,万岩将他错认作小倌的场景……那段初遇,着实算不得光彩,甚至有些难以启齿。想到这里,他脸颊不由微微发热,下意识地避开了沐晚探究的目光,沉默了下去,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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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晚见郁千惆沉默,目光微闪,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却字字敲在郁千惆心坎上:“万将军曾亲口对我说,当时在不夜宫,他一眼便相中了你,觉得你……惊艳已极。” 说着,他俯下身,仔细端详着郁千惆苍白却依旧难掩清俊轮廓的脸庞,带着几分审视,最终不得不承认道,“确实,你有着足够让任何人惊艳的外貌与气度。所以,万将军至今对你念念不忘,也并非毫无缘由。”
郁千惆心内猛地一惊,暗想这沐晚今日是怎么了?言语间越发离谱,他究竟是何用意?郁千惆不欲在此等尴尬话题上深谈,更不愿去深思沐晚话语中隐含的意味。他借着床柱的支撑,竭力调动起恢复不多的力气,摇晃着想要站起身,意图往门外走。
沐晚却身形一闪,再次拦在了他面前,蹙眉问道:“你身体还未恢复,这是要做甚么?”
郁千惆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回避:“我去当面谢谢万将军屡次救命之恩。你拦着我做什么?”
沐晚闻言,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语带讥讽:“谢他?你若真心想谢他,感念他的恩情,不如就依了昨日之言,真嫁了他算了!岂不比空口说一句‘谢谢’来得实在?”
“你……!”郁千惆愕然抬头望向沐晚,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如此惊人之语,当下又急又恼,苍白的脸上因情绪激动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昨日那是权宜之计,是将军为了替我解围说的气话!如此荒唐之语,你怎能当真?还要拿来挤兑于我!”
沐晚却收敛了脸上的讥诮,神情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沉重的意味:“荒唐?我且问你,你如今内力尽失,形同废人,在这险恶的江湖上可谓寸步难行!是,你或许凭借自身的机智能屡次化险为夷。但你师傅贺前辈呢?还有苦儿呢?他们武功低微,如今更是因那《青囊经》成了江湖上众人觊觎、群起而攻之的对象!你想过没有,今后你要如何保全他们?单凭你一人之力,做得到吗?”
郁千惆眼皮猛地一跳,沐晚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最深的隐忧。他之前因与元承霄的纠葛乱了心神,竟未及深思此事。如今江湖风波恶,无数人都在寻找《青囊经》的下落,师傅和苦儿的处境确实岌岌可危。他话语中不禁带上了担忧:“你的言下之意是……如今唯有依附万将军,借他之势,方能护得师傅和苦儿周全?”
这个念头一起,郁千惆心中更是纷乱。万岩此来边关,其目的恐怕也未必单纯,很有可能也是为了《青囊经》!只是他目前尚不知晓经书与师傅有关,若有一天他知道了……他会否也像其他人一样,对师傅不利?
至于元承霄……郁千惆心中一片苦涩。他根本无法指望元承霄能保护师傅和苦儿。且不说两人如今已决裂,单是元承霄身边那个医术超群却野心勃勃的费离,就绝不会放过《青囊经》!而元承霄对旁人冷酷,对他那两位结义兄弟却是推心置腹,毫无防备。
正因为深知费离对医学的痴迷和可能的手段,郁千惆才更加无法将师傅和苦儿的安危系于元承霄一身…… 这其中的纠葛与无奈,让他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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