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记忆盒子

林霖看过自己在阳光下的手,只要抬起,遮住太阳,阴影落在他脸上,烟灰的眸得以睁开,阳光透过手掌的肌理,呈现薄透的亮。

皮肤,血管,骨骼……

人体由许多部分组成,大部分都不可见,我们看见的只有显露在外表的组织。

“你看见了什么?”

魏揽说着没头没尾的问句,几乎像走投无路时的呓语。

林霖却无端地被这个问题攥住,每个字仿佛被拉长了研磨在神经上,他的身体僵住,冷意从头脑蔓延,他凝着魏揽,瞳孔不住地颤动,尽管他很努力想去克制这种感觉,但它还在继续着。

两只眼球同时产生了诡异的共颤,林霖想合上眼皮,然而他已经找不见它们,他想抬起手,但从眼球传递到大脑的突变的图像夺去了他的心神,像一把钢锤击穿了他所有的思考,只留下了一种体验。

恐惧。

人的恐惧来自哪里,如果你翻开那些刺激的惊悚小说,应该能找到几个共通点,有威胁性的,未知的,突如其来的,隐秘的,细思极恐的…

恐惧往往会有实体承载,一只吃人的熊或者老虎都会令人感到恐惧,而一只丧尸也具有同样的威胁性。

但后者所来的视觉冲击却远远超过前者,因为它具备另一样特点,类人性。

类人,而非人。

人类最大的恐惧之一来自自己,溃烂的组织,破碎的内脏,腐烂的恶臭,同类的尸体意味着恐怖和危险,这是基因里刻下的本能。

于是快速塑造一个恐惧实体的方式有,将尸体和活人结合,比如,百看不厌的鬼的形象,肢体破碎,内脏暴露却在移动,过份扭曲的头颈,眼球掉出眼眶,却朝你露出一个微笑。

可无论如何改变,人的形象总是基础,我们只能在认知的基础上感知世界。

现在,如果抽离掉认知呢,是否有一种恐惧的来源不存在于目前人类所能感知的范围里,它无法在任何图像,文字,以及任何人的想象里寻找到,当你真的直面它时,会感觉到语言,思考,人体,宇宙……你所认知的一切脆弱虚无地像一缕烟,就像把骨骼从人体轻轻剥离,只剩下瘫软的血肉,于是你很希望重新建立另一种秩序上的“认知”,找回骨骼,却发现你抵达的新世界里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你不再是人了,你已经失去了一切作为人的认知。

你开始觉得自己的手脚赘余,头脑赘余,口舌赘余,很难相信,你居然拥有着这么丑陋的东西。

紧接着,你觉得自己像被关在玻璃罐子里,周围狭小拥挤,即使你冲向空无一人的操场,到了更大更大,大得无法再大的空间,你依然被压抑着。

太恐怖了,你喃喃着,发出的却是毫无意义的音节。

你疯了,对,你疯了。

你的□□依然正常,但没有了人类定义下的“精神”“人格”“意识”,他们看不见你另一种层次上的畸变,只称呼你为病“人”。

现在,这位病“人”正在向林霖喃喃发问,“你看见了什么?”

你看见了吗,不是人类的皮,不是人类的肉,不是人类的骨,你看见我真正的模样了吗?

心跳声一下一下撞在耳膜上,林霖浑身的血液仿佛凝滞住了,他无法去形容自己看见的东西,不,那也不是他看见的,那画面像是强硬被塞到他脑子里,两只眼睛是入口,脑子里的“匣子”是处理器,让他不至于因为过载的内容而崩溃。

可即便这样,呈现在他意识里的画面也是残缺的,卡顿的,如果往一只蚂蚁的大脑里输入微积分,它们的感受应该和此时的林霖相同。

倏然,他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偏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的抽疼抵消了精神上的撕裂。

魏揽的声音还在传来,他明明就坐在旁边,声音却远得恐怖,像黑夜里细碎的脚步,还有流水,树叶摩挲的音色。

“你看见了是不是?”祂说,从喉间慢慢溢出了笑。

林霖摁着眼睛,确保诡异的颤动消退后,他强忍气管的不适,回答:“对,我看见了,所以你是什么?怪物?伪人?”

说到最后,他竟然产生了一点笑意,自己这一路来遇见的正常人类可真是稀少,但说不定,他也不算一个人类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魏揽呢喃,男人痛苦的话语在林霖耳中逐渐清晰,与此同时,他眼里的景象也终于澄清,有轻缓的音乐声从包厢外飘来,他尝到嘴里淡淡的铁锈味。

包厢里的灯光昏暗,只有酒桌上一盏吊灯打着光,酒液泛着波光,魏揽撑着额头,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杯酒,攥得骨节发白。

林霖缓慢地眨眼,问他,“从你醒来时就是这样吗?”

“从我醒来就是这样,他们都看不见,我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喝了酒大部分时间看不见,我以前也喝酒,那时候还会担心身体,现在不用了。”魏揽自嘲一笑,把酒尽数灌入喉中。

“还没那么糟糕,怪物恐怕不会被酒精麻痹。”

林霖调动唇舌,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刚刚的一幕给他造成的冲击太过强烈,他清晰地认识到,他所看见的不过是恐惧里极其微末的一点,如同用汪洋稀释一滴毒素,但它的结果依然可以轻易杀死一个人。

他无法理解那画面,只能用遗忘代替,翻出脑海里的记忆,就像翻动土壤掩埋什么。

他想到他的母亲,他的父亲,想起小时候走过的路,两边是低矮的灌丛,叶子终年翠绿,他走过那里,有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着他的手,它有皮毛,有尖尖的爪子,喜欢绕在他的脚边,他把它抱起来,偷偷藏进了房间。

林霖莫名怔了一下,回忆漫无目的,他已经不能控制自己联想到什么,但这段记忆实在陌生。

他想不起那个小东西的模样和声音,或许是猫,或许是狗,但是因为母亲和他的肺病,他不可能会主动去接触带毛发的动物,更别说养它。

可他的确把它带回了家,放进了床底,偶尔,它会躲进他的被子里,那里会鼓起一团,林霖叫它,它就从另一端移过来,窸窸窣窣地响,被子抬起一角,露出黑黢黢的内部。

他蹲下靠近,试图看清…

“你走神了。”魏揽的话突兀地出现,打断了他的思绪,回忆沉下去,了无踪影,林霖迷茫地揉了揉太阳穴。

魏揽放下酒杯,磕在桌面上一声清脆的响,他看着林霖,嘴角向上扯了扯,说,“我不是想打扰你,但是太沉浸不是件好事情。”说着,他举起手比了个数,“五分钟,你连呼吸都停了,虽然死不了,但你最好少进入那种状态。”

林霖神色肃然,他吐了口气,才问,“你很熟悉?”

魏揽没有说话,他笑着,意思很明显,半晌,绕口令似的说,“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一个盒子,装着很多东西,新的装进去变成旧的,又有新的进来,我遗忘的东西被压得很深,如果这个盒子被晃一晃,底下的就会翻上来,但是不要往盒子里扎得太深。”

林霖垂下眼,尝试理解他的话语,他想到昨晚的经历,是否也是因为他被“晃动”了,才致使那些片段浮现。

“除了那一个问题,你没什么想问的吗?”他问。

从进入酒吧到现在,一直是魏揽在表达,礼尚往来,林霖应该也得说些什么。

魏揽挑眉,显得很无所谓,“我问,你就会告诉我事实吗,你也可以这么想,我刚刚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我不在乎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们是同类就够了。”

同类两个字有点刺耳,林霖没有反驳,他头疼极了,蹙着眉问,“我看起来也是那样?”

“那没有,”魏揽摇头,他的脸被酒气熏红,显得靡颓,“我看不见,至少你现在在我眼睛里是个人类。”

林霖无言,他侧着头,眼睫颤动,鼻梁的阴影横贯在脸上,宁静里透着疏离。

片刻,他抬起眼,烟灰的眸里含着点光,近似于恶作剧前的情态,“虽然这么说,我也得分享些事情,我可以保证这部分是真实的,”

“我见过一本书…”

“有什么问题吗?”

声音唤回了布兰温的注意,他转了转眸,看向赫尔曼,一个奇怪的科研者,盖到鞋面的白大褂把他瘦小的身材裹了个严实,头发打理得仔细,每一缕的走向都严丝合缝。

他的耳上挂着口罩,尽管多数情况口罩总是呆在他的下巴以下,鼻梁上是一副厚而重的镜片,镜片后的眼睛变了形,像某种微笑的鱼类,密密麻麻的雀斑则从眼下伸进口罩。

“那是假的。”赫尔曼嘟嘟囔囔地说,尽管如此,他还是把鼻尖贴到了玻璃墙上,认真去看仪器上摆放的那本书。

哪怕是假的,也是来自他们手上,总还有一点点价值,他想,眼神深情得像在注视一位恋人。

布兰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玻璃上倒映出他模糊的身影,眸幽绿的两点,泛着无机质的冰冷,衬得他像一具姿态肃然的人偶。

“人偶”正在心里咀嚼着另一个名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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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记忆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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