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长女

衣衫不整的弟弟被一个脸色苍白如鬼的人抱着出现在魏府时,魏蕙第一反应便是举手一巴掌打过去,却被旁人及时制止住,“大胆!还不快跪见当朝太子!”

魏蕙依旧满腔激愤,家门的突变早已让她心力交瘁,弟弟落在他人手中,生死未卜,且她从未听闻有过如此年轻的太子,“快放下我弟弟!”

那人巡睃一周,只见处处已破败不堪,无奈之下,只得将人勉强安置在一张榻上。随即,一阵细微的口水声“吧嗒”响起,魏蕙这才恍然大悟,心中稍感安定。父亲已逝,这可是魏家仅剩的血脉了。“奴家失礼了。见过,见过……”

“免礼。”那人也不以为意,缓缓在睡着了的小身子旁坐下,问道,“你就是魏家长女?”

“是。”

“你母亲呢?”

“母亲和祖母因悲伤过度,正在内屋休息。”

“嗯。”

魏蕙眼看那人,尽管他身形瘦削、单薄,气势未足,却总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令人不得不听从其指令。

“这个小鬼头,我倒是很喜欢。”那人说道。

魏蕙感到讶异,轻声应道,“嗯?”

“别误会。你们魏门触怒天威,本是再难容于世。可我父皇如今继位,是个极仁厚之君,想必也不会对你们太过苛责。只是爵位不复了……寐儿他,也不能再去望麓书院了。等他醒后,如果他愿意,就让他常常到太子府来,我府中的文武英才或可教授一二。”

魏蕙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那人又问了,“你可曾婚配?你看他如何?”

他指了指刚才出手之人,继续说道,“他叫张寒,是我的至交,刚刚被父皇任命为翰林,前途无量,我会请求父皇把你指婚给他,你意下如何?”

魏蕙双颊通红,低头不语。

“莫非你已有婚配?”

魏蕙娇羞难当,轻轻摇了摇头。

那人顿时明了,轻笑道,“呵呵,也对。这事我待你母亲身体稍好再同她商量。”

魏蕙目送那人进去探视母亲,心底不免再次涌起阵阵忧虑。一夜之间,变故接踵而至,从高峰跌入谷底,从谷底又重见生天。原本以为家中唯一的支柱已然倒下,家道中落,下人四散,更不用说那些只在辉煌时前来捧场的亲戚,此刻竟无一人现身。

连平日里受父亲多方照拂的官员,面对魏家的大火,也无一伸出援手。幸亏有几个忠心耿耿的下人奋力扑救,才将火势扑灭。

却又突然来了这么一个贵人……魏蕙手上轻轻拍着熟睡的弟弟,心里隐隐觉得,这个人的到来,是因为弟弟的缘故。

“姐……”魏寐不知何时已醒。

“寐儿!”看着同胞至亲的弟弟,硬撑了良久的所有委屈涌上心头,魏蕙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姐,我们是不是没有父亲了?”

“嗯。”魏蕙的眼泪簌簌落下。

魏寐睁大双眼,眼神中满是茫然,“也没有殳燃哥哥了。”

魏蕙听到这个名字,浑身不由得一颤,魏家长女的身份和重担瞬间又沉沉地压回她的肩头。“寐儿,”她轻唤,把弟弟拥入怀中,“好弟弟,你要记住,从今天起,忘了殳燃哥哥。就当你从来都没有过这个‘殳燃哥哥’。”

“呃?”魏寐眨着迷茫的双眼。

”从今天起,没有‘殳燃哥哥’,唯有‘太子哥哥’。”魏蕙语气坚定,眼神中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意。

或许是魏蕙魔咒般的话语起了作用。魏寐慢慢也恢复起来,无论身体外表的伤,还是情感上的……渐渐又变回那个顽劣娇憨的少年。日子一天天在太子府读书玩乐中逍遥度过。

终于迎来了这一天,魏家长女与新晋翰林完婚的大日子。双喜临门的是,为了门当户对,太子恳请圣上恢复魏家爵位,很快就得到了批准。魏寐虽然年纪尚轻,却已头顶小侯爷的尊衔,同时也得以重返望麓书院继续学业。

这一天,二姐魏兰到处都找不到弟弟的影踪,问了下人,都说不知晓。“这个野猴子,又野到哪儿去了!”女方这边的准备事宜都由魏兰协助母亲完成。

张寒是异乡人,且是新近擢升的官员,住处尚未打点完好,因此婚宴便设在太子府中。现下,各方宾客均已到齐,只待吉时举行拜堂仪式,却不见了作为新娘子家的重要人物,魏小侯爷。

这时魏寐和鲁骁已经野到了树上。太子府有棵很高很大的树,起码要三个人才能合围!然而,在不算高的地方却有一个颇为宽敞的树窝,四面枝叶茂密,隐蔽性极佳。

魏寐在太子府读书玩耍期间,早已摸熟了门道。毕竟,太子府中并没有其他孩童,因此这片趣味盎然之地,唯有他一人知晓!

此刻,他就领了鲁骁躲在里面玩“斗兵器”——这是在贵族小孩中颇为流行的游戏。各人各自从树枝、丫杈或者废弃的铜铁中找出最像兵器的边角料,谁找得最像、最巧妙且数量最多,便为胜者。

魏寐掰下一根枝桠,形状颇似剑戟,正自鸣得意时,却被鲁骁捂住了嘴,“嘘,是我哥!”魏寐滴溜大眼睛一转,果然看到一个身着将军服饰、虎背熊腰的将领气势汹汹地穿过花园,直奔不远处的太子书房。此时,太子和一身大红喜服的张寒刚好从书房出来。

鲁骁的哥哥,即太傅府的长子嫡孙鲁骏,自幼便以身材魁梧、声如洪钟而闻名,是以魏寐和鲁骁都听得一清二楚。

“殿下!那个平东王爷实在太过嚣张!说话忒难听,表面上看似针对张寒兄,实则分明是冲着太子爷来的。他平日里处处挑衅,我们都忍了,可今天是张寒兄的大日子,还是在太子府呢,他就敢恶言恶状!不过是仗着皇上登基他出了点力!太子爷在此呢,轮到他废什么话!倚老卖老的家伙,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说什么了。”太子淡定问道。

“他说,他说……”素来直率的武将这下却吞吞吐吐了。

“说吧,殿下等着呢。你还有胆量吊殿下的胃口啊!”张寒仿佛事不关己,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去你的!”鲁骏瞪了他一眼,随后才缓缓道出,“他说,张寒林分明是结了一门‘无后之亲’!”

“放肆!”太子猛然一甩衣袖,怒不可遏。

鲁骏和张寒,虽是太子极为信赖的心腹,此刻也不得不连忙跪下,恳求太子息怒。张寒瞪着眼前这个粗神经的武将,而鲁骏则懊恼不已。的确,他们怎么忘了,这位年纪轻轻却沉稳干练、智慧超凡的太子殿下,即使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但一涉及到某个人的事情,便会失去控制。

而这“某”个人,姓魏。

在大树上,两个小孩听得清清楚楚……“什么意思?”鲁骁不懂,悄悄问魏寐。然而,他只见小伙伴抿紧了嘴唇,神色异常严峻,显然他是懂得其中含义的。

在大树底下,太子继续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臣下,臣下……”

“说!现在是我问你,说!”太子的怒气仍未消减。

“他说,魏家‘一门媚主’,所以,所以殿下也被迷惑了。”

“哼。”太子这下不怒反笑了。身边两个心腹却更是惶恐……“鲁将军,下次,”太子缓缓开口,“若再有人敢在你面前对魏家说三道四,你就替我,沈延生,告诉他,魏家我是保定了。对付魏家就是对付我,和魏家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明白了吗?”

“臣下明白!”鲁骏连忙应声答道。

魏寐趁所有人都不注意,悄悄溜进了姐姐的婚房。他轻轻掩上门时,魏蕙已掀起了盖头,柔声问道:“寐儿?”

“姐姐!”魏寐蹭到魏蕙身边坐下,依偎在姐姐的腿上。

“怎么啦,寐儿?”

“姐姐,你为什么要嫁?”

“姐姐是女儿家,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家里,总是要嫁人的。”魏蕙温柔抚摸着小脑袋说。

“那为什么要嫁给他?”魏寐又问。

“他不好么?你不是说他待你如亲弟弟一般,对你也很好的吗?”魏蕙微笑着反问。

魏寐张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此刻的他还不懂怎样用语言来表达心中隐忧。

“姐姐,要是你会武功就好了。不!我要学武功,那我就能保护你了!”魏寐握紧小拳头,坚定地说。

“傻孩子!武力,有一定用处,却往往作用不大。”

“那什么才有用?”魏寐急切地追问。

魏蕙沉思片刻,缓缓道来,“男人们会说是权势。但我认为,是智慧。”

“智慧?”

“对,是什么都懂,却又什么都不懂的智慧。是懂了也装不懂,不懂也能变懂的‘智慧’,是大智若愚,是大智慧。”

魏寐歪着小脑袋,依旧,似懂非懂。

然而,开启他人生思考第一课、手把手教会了他坚强的姐姐,终究是要嫁作他人妇了。魏寐找了个房间把自己藏起来,不愿意出去。

他的小脑袋瓜里不断回荡着姐姐的话——“寐儿,姐姐出嫁以后,你要更懂事,要学着体贴、孝敬母亲和祖母,明白吗?”

“我们的母亲只是个以夫为天的女人,父亲的离世对她的打击甚是巨大。而且,家里一门都是女人,你又尚且年幼,因此,姐姐才必须承担起长女的责任。”

“魏家的所有希望都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光耀魏家,不能有辱门楣,知道吗?”

正悄悄抹着眼泪,门“吱”的一声打开,又关上。魏寐惊慌抬头,竟然是沈延生。

沈延生缓步走近,蹲下身,笑着说道,“小鬼。我就知道你肯定舍不得姐姐,躲了起来哭。”

魏寐皱了皱鼻子,噼啪又几颗眼泪掉下。

“哎……”

这一声叹息,彻底、完全地出卖了沈延生的心疼。他掏出手绢,轻柔地替他口中的小鬼头拭去泪水,“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啊。你姐姐只是出嫁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哭什么呢?嗯?”

“可是,”魏寐抽抽噎噎地说道,“阿骁说,姐姐嫁了人,就会有自己的小孩儿,到时候,就顾不上我了。阿骁还说,他哥哥姐姐都是这样的。”

沈延生轻轻抚摸着小孩儿的小脑袋瓜,“寐儿不怕,还有我呢,你不是叫我太子哥哥吗?”

“可是,”魏寐瞅住他,眼神可怜巴巴地,“你也会有自己的小孩儿,也会成亲的吧。”

沈延生听后沉默不语,只是深深地盯着他。良久,他再次叹了口气,将小孩紧紧拥入怀中。

许久许久之后,魏寐才知晓,自己一句“无心”问话,对沈延生的人生,乃至对他自己的人生,影响有多大……

而这,不正是魏寐所“期望”的吗?或许,那个“似懂非懂”的魏寐,在那扇门被“吱”地推开,让刺目的光亮刺进他的眼眶,就在那一瞬间,便已不复存在了吧。

魏寐确实懂了,他懂得在面对这位太子哥哥时,该是何姿态、该作何情何状……

上天虽为他送来一个“太子哥哥”,可是,以他为主心骨的魏府将会是何模样,也只能依靠魏寐自己去勾勒和捏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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